第2章 第 2 章

大宁承明二十三年冬,雁门关。

狂风似困兽咆哮,卷起漫天黄沙与碎雪,狠狠撞击着这座边陲孤城的城墙,发出令人齿冷的呜咽,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撕扯开来。

厚重的棉帘被掀开,云晚寒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快步挤了进来,带进一股能刺入骨髓的寒意。

“哥哥,这风邪性得很,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今日……当真非要走不可?”他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担忧。

桌边的贺愿被那窜入的冷风一激,掩唇低低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胛微微颤动。待气息稍平,他才抬起眼,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平静:“小侯爷既定了今日启程,你我便只能听命。”

时值寒冬十一月,雁门的风如刀割,云晚寒也不过穿了件厚实的寻常冬衣,额角甚至还有些许奔波后的薄汗。可贺愿却裹着足足三层雪白的裘氅,昂贵的雪貂围领严密地掩至下颌,只露出一张过分清俊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整个人像是用新雪堆砌而成,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屋外的狂风吹融了去。

云晚寒眉头拧得死紧,愤愤不平:“明知哥哥你这身子受不得半点寒气,偏挑这种鬼天气上路!那位宋小侯爷,究竟安的什么心!”

贺愿闻言,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是冰面上掠过的一丝微光:“好了,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若再耽搁几日,大雪彻底封了山路,届时才是真正的进退维谷,反倒更受罪。”

门外传来几声沉稳的叩响,力道均匀,清晰地穿透呼啸的风声。

贺愿起身,许是动作急了些,刚站直便似牵动了肺腑,扶着梨花木桌沿闷声咳了起来,咳得眼尾都泛起了薄红。云晚寒急忙上前替他轻轻拍背顺气。

贺愿摆了摆手,气息微促:“无碍……去拿包袱吧,别让小侯爷久等。”

云晚寒咬了咬牙,终究将满腹牢咽了回去,转身进了里间,取出两个早已收拾妥当的蓝布包袱。待他再出来时,贺愿已神色如常地立于门边,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正紧紧攥着一只铜制汤婆子。

“走吧。”贺愿说着,率先掀开了厚重的棉帘,一步踏入了那漫天沙尘怒号之中。

门外,宋乘景如青松般长身而立,见二人出来,恭敬地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旅之人的硬朗。

贺愿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大宁无人不知,宋小侯爷身边有个形影不离的哑巴侍卫,刀法诡谲精绝,据传是侯府老管家的独子,自幼与宋小侯爷一同习武长大。只可惜……天生喑哑,不能言语。

宋乘景此刻的恭敬里,七分是冲着他那战死沙场的“战神”父亲贺骁的敬重,剩下的三分,大抵是对贺愿这副仿佛一吹就倒的病骨支离模样,生出的一点不易察觉的怜悯。

贺愿心知肚明,却懒得计较,更无意点破。

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并无半分感情。自幼随母亲云映月在玄武国僻远小镇长大,若非母亲临终前泣血告知身世,他大抵会一辈子做个病病歪歪的闲散纨绔,醉生梦死在异国他乡的温柔富贵乡里,直至无声无息地湮灭。

“宋侍卫,有劳带路。”贺愿淡淡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将军府门外略显萧瑟的空地上,静静地停着一辆其貌不扬、灰扑扑的马车,车周肃立着十余名牵着马的侍卫,穿着打扮皆寻常无奇,混入人群便再难辨认。

唯独马车前倚着的那道身影,仿佛是从繁华皇都裁下的一角矜贵,与这粗粝苍凉的边城背景格格不入。

那人身着一袭玄色烫金滚云纹的锦袍,外罩一件玄狐大氅,风毛出得极好。衣摆在边关粗野的风里猎猎翻飞,勾勒出劲瘦腰身。修长指间,一枚薄如蝉翼的柳叶刀片正灵活地上下翻飞流转。他一条长腿随意支起,姿态慵懒闲适,垂落的几缕乌发半掩住面容,只隐约可见一抹线条流畅、冷白如玉的下颌。

宋乘景引着二人上前,再次行礼。然而这一次的姿态与方才截然不同,他的背脊弯得更深,眉宇眼波之间流转的,是毫无杂质的、发自内心的敬服,再无半分因旁人而起的迁就与怜悯。

贺愿恹恹的眼睫微抬,眉梢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挑。

这位同住一个屋檐下四日、却始终未曾得以深谈的宋小侯爷,倒是……比他预想中,还要有意思得多。

大宁平华侯嫡子宋敛,名字里虽带个“敛”字,其人行事作风却与这“敛”字八竿子打不着,堪称恣意张扬。

其母乃先帝发妻景皇后所出的文华长公主,是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亲姐;其父平华侯,更是当年追随贺大将军南征北战的副将,情同手足。若非当年渡军峡一役为救贺骁心口中箭,落下难以痊愈的病根,如今大宁军界战功赫赫、能与贺家并称的,绝不止一家。

平华侯后因战功卓著被封侯时,圣上亲笔御赐“平华”二字为号,取的是“平天下,安华夏”的磅礴之意。

而宋敛此人,生来仿佛就是为了让旁人自惭形秽的。十六岁入大理寺,十八岁便官拜大理寺卿,断案如神,令宵小闻风丧胆。如今二十有四,已身大理寺卿、知枢密院事等数项要职,圣眷正浓。偏生还生得一副昳丽如玉的好皮相,更兼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当年一曲自谱的《破阵乐》曾让以乐律著称的老翰林当场掷笔,长叹“后生可畏,老夫休矣”。

贺愿的目光在那枚翻飞的柳叶刀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宋敛那半掩于乌发后的冷白下颌上。风卷起玄色衣袂,愈发衬得那人身姿挺拔,与这黄沙漫天的粗粝背景形成一种奇异的、近乎锐利的美感。

他尚未开口,一旁的云晚寒已忍不住小声嘟囔:“装模作样……”

贺愿轻轻瞥了他一眼,云晚寒立刻噤声,只是脸上仍带着明显的不忿。

恰在此时,宋敛似乎终于对指间那点冰冷的趣味感到厌倦。指尖微动,薄刃倏然消失不见。他缓缓抬起头,几缕发丝被风吹开,露出一张极为俊美的面庞。眉飞入鬓,眼若寒星,鼻梁高挺,眼尾一颗红色小痣,唇线抿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慵懒弧度。他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满脸戒备、几乎要炸毛的云晚寒,最终稳稳地定格在贺愿身上,那目光从上至下,缓慢地、仔细地巡梭了一遍。

那目光并不带多少情绪,却让贺愿无端觉得被冷风刮过皮肤,激起细微的战栗,下意识地将汤婆子攥得更紧了些。

“贺公子。”宋敛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风声,带着一种清冽的磁性,“车已备好,可以出发了么?”他语气还算客气,但那姿态分明是通知,而非询问。

贺愿掩唇低咳两声,才微微颔首:“有劳小侯爷费心安排,自然可以。”

宋敛唇角那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了些,他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目光却并未从贺愿脸上移开:“雁门至京城,路途遥远,气候多变。贺公子这身子……若有什么不适,需得提前告知于我。”他顿了顿,补充道,“免得路上出了差错,我也不好向陛下交代。”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切,细品之下却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麻烦?

云晚寒脸色更沉,几乎要忍不住反驳,被贺愿一个眼神制止。

“小侯爷放心,”贺愿声音温和,甚至带着点病弱的虚浮,“虽是不才,倒也不会轻易死在路上,误了小侯爷的公务。”

宋敛眉梢微动,似乎没料到这病秧子说话竟这般直接,还带着软钉子。他深深看了贺愿一眼,那双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快得让人抓不住。

“如此最好。”他不再多言,转身便欲利落地跃上马车前辕。

“小侯爷。”贺愿却冷不丁地再次出声,唤住了他。

“嗯?”宋敛动作一顿,回眸看来。

贺愿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似是认命。他说话慢条斯理,每个字都像是斟酌过,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我畏寒,车内需得常备暖炉,炭要用银骨炭,烟少。马车需走得极稳,颠簸了,我会吐。每日需得服三遍药,药罐子我得自己看着火候……”

他一桩桩一件件细细道来,要求多得令人咋舌。

宋敛面无表情地听着,袖中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果然是个麻烦精。他几乎能预见这一路将会何等鸡飞狗跳。

“还有,”贺愿顿了顿,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看向宋敛,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彩,“沿途驿站简陋,我惧夜间寒凉,恐那被褥单薄,实在难熬……不知能否向宋大人借件大氅暂且御寒?就大人身上这件玄狐皮的,我看着……便觉得甚是暖和。”

他语气坦然,甚至掺入一丝微弱而自然的、惹人怜惜的恳求,仿佛这要求再合理不过。

这究竟是在试探他容忍的底线,还是单纯地想变着法儿地折腾他?

宋敛盯着贺愿那张苍白得几乎能看见淡青色血管的侧脸,沉默了片刻。就在贺愿以为他会断然拒绝或出言讥讽时,却见宋敛抬手,利落地解开了颈间的系带。那件价值不菲、带着主人体温和一丝清冷松木气息的玄狐大氅,下一刻便被毫不迟疑地扔进了贺愿怀里。

宋敛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分喜怒:“贺公子的要求,还真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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