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早已被清场打理过,虽略显简陋,但还算干净整洁。驿丞早已候在门口,见到宋敛,毕恭毕敬地行礼,目光在触及被他半扶半抱着的贺愿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便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热水和膳食可备好了?”宋敛一边揽着贺愿的腰往里走,一边问道,语气是惯常的冷淡。
“回小侯爷,都已按您的吩咐备妥了,房间也收拾出来了,是最好的两间上房。”驿丞连忙躬身回答。
“带路。”
“是,是,小侯爷这边请。”
宋敛扶着几乎挂在他身上的贺愿,跟着驿丞上了二楼,进了一间还算宽敞的房间。屋内果然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浴桶和几样清淡小菜。
“多谢。”贺愿轻声道,试图站稳,脱离宋敛的扶持。
宋敛却并未立刻松手,目光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扫过:“可需唤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贺愿摇摇头,“老毛病了,歇息一晚便好。小侯爷也去歇息吧,今日……多谢。”
宋敛看了他片刻,才缓缓松开手:“既如此,有事让云晚寒来隔壁寻我。”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房间,并未多留。
房门关上,屋内只剩下贺愿和云晚寒两人。
云晚寒立刻上前扶住贺愿:“哥哥,你怎么样?刚才真是吓死我了!那个宋敛……”
“小晚。”贺愿轻声打断他,借着他的力道缓缓起身,“不得无礼。小侯爷……只是尽责而已。”
云晚寒抿紧了唇,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和担忧,显然对那套“尽责”的说辞半个字也不信,但看着贺愿疲惫苍白的脸色,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贺愿借着云晚寒的搀扶,有些艰难地挪到床榻边沿。他并未立刻躺下,而是勉力盘膝坐定,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随即,他并起略显苍白的两指,指尖凝着一股微弱却精纯的内息,迅疾如电地连点自己胸前璇玑、华盖、紫宫等几处大穴。
每一次落指,他额角的冷汗便多渗出一层,脸色也更白一分,仿佛那指尖点中的不是穴位,而是蚀骨的毒钉。
当年渡军峡一役,七千白袍军慷慨赴死的前夜,践行酒里早已被无声无息地掺入了阴损至极的“见山红”。
那毒本身已足够猛烈,偏偏遇酒则性烈三倍,能瞬间焚毁经脉,令人内力滞涩,四肢绵软,如同待宰羔羊。
贺愿的母亲云映月,因当时正怀着他,并未饮酒,却也未能幸免。她饮下的汤羹中,同样被掺入了份量稍轻的毒药。她拖着中毒已深、日渐衰败的残躯,在最后几名忠心亲卫的拼死护送下,九死一生逃入玄武国境内,隐姓埋名。
而尚在母腹中的贺愿,便从那一刻起,生来就带了这跗骨之蛆般的奇毒,与母体同源,却更为顽固。
此毒无药可解,至少至今未曾寻到。只能依靠精纯的内力日夜不息地强行压制,延缓其侵蚀心脉的速度。
可偏偏,他又天生体弱,习武练气比常人艰难数倍,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
玄武国皇室怜其母遭遇,惜其父英名,更因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考量,破例延请了玄武国中最负盛名的十四位武道太傅,轮流悉心教导,耗费无数灵药奇珍,才堪堪用这种近乎逆天改命的方式,将他这具破败的身子骨一点点锤炼出来,硬生生用海量的资源和顶尖的秘法,堆砌出了如今这个看似弱不禁风、实则内力修为深不见底的贺愿。
每一分压制毒素的内力,都伴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代价。
每一分压制毒素的力量,都来得无比艰难。
指尖最后重重落在膻中穴上,贺愿猛地咳出一口暗沉近黑的淤血,溅落在身前衣襟上,触目惊心。他身体剧烈一晃,几乎栽倒,被云晚寒及时扶住。
“哥哥!”云晚寒慌忙用干净布巾去擦拭他唇边血迹,眼圈瞬间红了,“每次逼毒都这般凶险……”
贺愿闭目调息片刻,才缓缓睁开眼,眸中疲惫深重,却带着一丝毒素暂退后的清明。他轻轻推开云晚寒的手,声音低哑:“无妨……老样子了。吐出来,反而舒服些。”
他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驿站孤零零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像极了记忆中玄武国边境那个总是弥漫着药味的小院。
十四位太傅……他几乎能一一数出他们或严厉、或无奈、或惋惜的面容。有人耗尽心力,教他如何将自身那点绵薄的内力锤炼得如绣花针般精准,用以艰难封锁流窜的毒素;有人逼他识遍天下奇毒,尝百草而面不改色,甚至以身试毒为他寻找缓解之法;更有人授他权谋机变、人心算计,告诉他活下去,有时比痛快一死更需要智慧和忍耐,背负着秘密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种最残酷的修行。
玄武小国能于强国环伺中傲立至今,靠的便是举国尚武,更因每一位供奉太傅皆是能以一当千、震慑四方的存在。他们倾尽所能,才勉强为他从阎王手中抢回这残破不堪的十九年。
“小晚,”贺愿声音里带着一丝飘渺的回忆,目光依旧望着窗外,仿佛能穿透黑夜看到很远的地方,“还记得当年特意从南疆请来,教我们辨识蛊虫和毒瘴的那位苗疆太傅吗?”
云晚寒正拧了热毛巾小心替他擦拭指尖的血污,闻言动作一顿,脸上下意识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怎么不记得……他养的那只碗口大的五彩毒蛛,爬过我手背的时候,我差点没哭出来。”
贺愿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染着苦涩:“他后来……是因坚持要试尝我的一碗毒血,想找出解毒契机,才被其中霸道的毒性反噬,坏了半条胳膊的经络,一身蛊术尽废,不得不黯然辞官,归隐山林。”
云晚寒沉默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毛巾,指节泛白。那些年为了压制贺愿体内这诡异的胎毒,玄武国暗中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又折损了多少像苗疆太傅这样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这些沉重的代价,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日夜套在贺愿的身上,比那毒素本身更让他喘不过气。
云晚寒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哥哥,这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是。”
贺愿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缓缓抬起自己那只依旧抑制不住细微颤抖的手,透过昏暗的灯光,看着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这毒……就像烙在骨头上的印记,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从哪里来,又背负着什么。”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也提醒我,有些人,或许并不希望我活着回到大宁,回到……某些人的视线里。”
云晚寒神色骤然一凛:“哥哥是说今日马车那异常颠簸……”
“意外也罢,试探也好。”贺愿打断他,重新闭上眼睛,将身体的重心完全交给背后冰凉的床柱,眉宇间尽是倦色,“那位宋小侯爷……他今日出手缓解我的痛苦,究竟是出于职责所在,还是另有所图,尚且难说。我们……步步为营,静观其变。”
这世上,真心希望贺愿活下去的人,屈指可数。
而希望他永远沉默、彻底消失的人,却多如牛毛。
渡军峡七千白袍军的冤魂至今仍在风雪中哀嚎不散,总得有人,咬着牙,把这修罗道,一步一步走成通天途。
贺愿坠入了七岁那年的梦魇。
玄武国疫病横行的第三个月,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连乌鸦都喑哑了叫声,只顾着啄食城门口无人收敛的腐尸,羽翼拂过处带起阵阵蝇虫。
云映月从城外疫病集中诊治的医馆回来时,惨白的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清冷的光辉也驱不散满城的腐朽气。她纤细的背上,伏着一个身着锦缎、却早已污损不堪的小男孩。
“阿娘,这是谁啊?”小贺愿正踮着脚在院中石臼里研磨黄连,药杵与石臼底部摩擦,发出刺耳尖锐的刮擦声。他攥紧了手里的药杵,看着母亲背回一个陌生的、气息微弱的孩子。
云映月将人小心翼翼安置在屋内唯一还算干净的床榻上,动作轻柔。
“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与家人走散了,倒在疫区外的乱葬岗旁。”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却依旧温和。
她轻轻掀起男孩的衣袖,暗红色、密密麻麻的丘疹瞬间暴露在视线里,其间几粒已然溃烂,形成可怖的、月牙状的深疮。
“啊!”跟在后面的云晚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猛地捂住了嘴,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别怕。”小贺愿立刻放下药杵,微微侧身,用自己尚且单薄的身子护住了身后吓得微微发抖的弟弟,目光却紧紧锁在那些可怕的疹疮上。
“愿儿,去把我带回来的那包药煎了,记住,文火慢煎。”云映月吩咐着,已转身去打来热水,浸湿手帕,极其轻柔地擦拭男孩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和污渍。
就在这时,榻上一直昏迷的男孩忽然动了,滚烫的手猛地攥紧了云映月的手腕。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两个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的字: “母后……”
那声音虽虚弱至极,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在小小的院落里。
贺愿僵立在屋檐投下的浓重阴影里,手中的药包险些掉落。他知道了这男孩的身份。更何况是云映月。
这是玄武国国君唯一的皇子。中宫皇后亲生,千娇百宠、身份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
“阿娘……我怕……”云晚寒死死拽着云映月的衣角,整个人几乎要缩进她身后,声音带着哭腔。
等贺愿守着那只破旧的药罐,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滴浓黑药汁倒入碗中,端着它转身进屋时,榻上躺着的人,却换成了云映月。
她脸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呼吸急促而浅薄,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阿娘!”云晚寒跪在床榻边,凄厉的哭喊声被窗外骤然炸响的惊雷狠狠碾碎,吞没在滂沱的雨声中。
贺愿扔下药碗狂奔过去,滚烫的药汁泼了一地,苦涩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可他甚至……连阿娘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就被那无形的、名为绝望的屏障狠狠推开。
冰冷的雨水穿透简陋的屋顶,砸在他脸上,生疼。
恍惚间,他听见母亲用尽最后气力发出的、破碎却清晰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灵魂上。
“愿儿……要成为……大宁的骨……”
豆大的雨点疯狂砸落,打得他睁不开眼,脸上湿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那沉重的嘱托混着雨水的咸涩,狠狠灌入他七岁的胸膛,从此再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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