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几个有关问题,你不用紧张,如实回答就好。”
温良坐在病床上,他才从昏迷状态醒来两天,病房就来了两位警察向他询问案情的事宜。
其中一名女警与他相熟,看他半天说不出话,让同事先出去。
看着面色发白的温良,她安慰道:“没关系,你先理理思绪,慢慢回忆。”
“回忆?”
温良不知道警察想知道什么,他转头看着窗外。
天色昏暗,看不出时间。
视线变得模糊,记忆却变得清晰。
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气,他把陈嘉树的尸体放进了废弃地下室的冰柜里。
他把陈嘉树翻来覆去地检查,检查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检查他的衣服上、指甲缝里有没有多余的东西,然后整理好他的四肢和衣裤,最后关上柜门。
光线徐徐消失,温良终于不用再看见陈嘉树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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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被铁链拴住的大门钻出,三两步走到不远处的轿车边。
温良将取下橡胶手套用双氧水消毒,仔细折叠后放到后备箱的角落里。
动作间,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要不是被人拦腰搂住,这会儿估计已经摔进后备箱。
沈木青扶着他,问:“怎么了?”。
明明是他悄无声息地过来把人吓了一跳,现在却一脸淡然地反问。
看清人,温良松了口气,但对于沈木青没有一直在门口这件事有些生气:“你刚才去哪了,我过来都没看见你?”
“刚才肚子疼,去厕所。郊区人少,半天才找到地方,”沈木青边说边把温良往车上推,“下次咱们还是白天来吧,夜里不安全。”
温良只是简单应了一声,如果不是有特殊原因,他也不愿意这时候来郊区。
坐在副驾驶,他低头系安全带,露出脖颈上的淤青——看痕迹是掐出来的,青青紫紫的一片。
沈木青帮他理了理衣领,笑道:“小心一点,一会被张冬然发现要骂我的。”
车子启动。
房屋和天空在窗外快速移动,一草一木都十分真实。
温良想,做数值策划的员工真的很用心。
这里是虚拟世界,以二十五年前的现实社会为蓝本的数据世界。
制作这个世界的公司是一家生物医学公司。
公司主要的业务是克隆已亡故人,将这些人还未死亡的大脑植入健康完好的身体,以达到复活的目的。
克隆的身体需要很长的生长周期,在此期间,为了保证大脑细胞持续活跃,公司会将大脑接入一个单机世界。
除非死亡,否则一般无法退出。
温良在二十五岁意外去世后,家人为了复活他购买了这个业务。
说是虚拟世界,倒不如说是温良在平行时空生活。
世界从他在医院降生后正式开始延展。
所有的配置,像是出身、家人、环境,都和现实世界一样。
在十六岁之前,他遵循着原世界的生活轨迹;十六岁之后,他跑到远方上大学。
跟现实的压抑生活不同,他终于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也在成年后谈了第一场恋爱。
现实中,他死于二十五岁;虚拟世界中他避开了二十五岁的那场无妄之灾。
二十六岁博士毕业,成为大学老师。
中间有波折,好在爱人一直在身边鼓励他。
除了死亡之外,游戏可以中途退出一次。
只此一次。
他在二十八岁那年退出,为了告诉他的二姐温煦,他过得很幸福。他甚至和自己的初恋在一起了十年。
“他是我大学的学弟,叫沈木青。”
“比你小啊。”
“就小了一岁。”
说了半天,温良无意间看见温煦眼角的皱纹,再仔细看,她整个人都和他进游戏前变得不一样,明显疲惫很多。
“社畜都这样,”温煦挥挥手,看起来并不在意,“倒是你,这次出来还回去吗?”
温良毫不犹豫地回道:“回,有人还在等我。”
虚拟世界里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不一样,等他的克隆身体长到二十五岁,他差不多也会在游戏里老去。
而且,对于他来说那不是假的,那是他的第二次人生。
第一次人生早已变得模糊,他要再次回到虚拟世界,再次回到自己选择的生活。
在这里,只要避过自己的那场无妄之灾,剩下的时间都不会再有致死的意外。
可现在,温良迫切地需要一场意外让他离开。
因为沈木青的改变。
变化来得很突然,源于他们在一起十几年的第一场争吵。
那天之后,温良终于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不对劲。他想和沈木青好好说,却只换来暴力。
温良受不了,可他用尽办法也无法远离沈木青。
他逃跑,沈木青能找到他。他报警,却被沈木青说成是家庭矛盾。
太可笑了,他居然和温煦说自己过得很好。
窗外的天空漆黑一片,连颗星星都没有。像温良的处境,也像他的心情。
但无论心情怎么样,脸上都得挂着笑。
沈木青的脾气越来越诡异,稍不如意就会让温良遭殃。
温良和沈木青来郊区是为了看朋友张冬然。两人一路上聊着张冬然的自建房,聊着平日的生活轨迹,聊着明天的三餐。
只看这些的话,真的就像普通情侣一样。
不过作为温良相识多年的朋友,张冬然总觉得两人现在相处的模样比起从前有股子违和感。
从前他只觉得沈木青奇怪,现在连温良也怪怪的。
他偶尔会看见温良身上有淤青,但温良生的白,身上容易留印子。张冬然本来就是个没脑子的,哪怕想法再天马行空也猜不到对方真正经历了什么。
温良刚进门就被张冬然抱住,他身体瞬间僵硬,连眼睛都被激出些水色。
他前几天才惹到沈木青,身上添了不少伤。这一下被猛地抱住,他疼得指尖发颤。
好在沈木青很快上前把人拉开,“差不多得了。”
“得得得,你对象除了你谁也碰不得。”张冬然举起双手向后退。
他一向大大咧咧。其实只要他稍微细心一点,就能发现发现温良的处境,就能发现对方的皮肉惨状。
可惜张冬然不够细心,温良也有心不让他发现。
温良不想把对方扯进他和沈木青的破事里。
“家暴”这个词曾经离温良很遥远。那时候的温良对于大多数被家暴者是同情又不理解的,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不离婚、不分手、不报警。
现在他知道了。
他因为感情步步退让,沈木青却不把他当人看。
张冬然家的客厅没装空调,春冬季总是寒气森森。温良不过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就感觉寒气钻进他的鞋子,很快又攀上他的小腿,冻得他膝关节生疼。
看见温良的脚动来动去,沈木青就知道他的膝盖在疼,他干脆还过温良的腰,替对方捂着膝盖和手。
温良本来就冷,顺势就窝进他怀里。
张冬然从厨房端着水出来看见这一幕,狠狠地闭了下眼,“够了,这是我家不是你俩的卧室。真搞不懂你们两个,在一起多少年了还这么腻歪。”
温良也不懂,为什么沈木青打他的时候和平时判若两人。就像现在,那么小心地帮他暖着膝盖,明明这副膝盖是因为他才变成这样的。
他愣愣地看了会儿前方,心里的负面情绪多得快要溢出来。
怕自己忍不住在张冬然面前流眼泪,他转头对沈木青说:“我想洗手。”
沈木青摸摸他泛红的眼角,细心嘱咐道:“去吧,去厨房洗,那边热水来的快。”
张冬然纳闷:“你怎么知道厨房热水来的快?”
沈木青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厨房里,温良专心地洗着手,一遍又一遍。他一想到自己不久前那么仔细地处理一具尸体,嘴里就不停地反酸。
而且那具尸体还是他的学生,叫陈嘉树。
温良是本地大学的老师,在给大学生讲课之余还要带研究生。
他其实长得没多好看,脸并不符合当下人对帅哥的五官定义,只能说得上是端正清秀。
但如果抛去时代的定义,这个人就是美的,起码在你看见他的第一眼就会发出感叹,就像看见江南的桥与流水。
他气质好,上课内容有趣,颇受学生欢迎。
陈嘉树是那群学生中的一个,和他算得上熟识。
温良没想过自己会做这种事,所以他在处理尸体时的那些冷静和仔细都让他恶心。
温良极力说服自己,那就是一堆数据,没有生死一说。
可是他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怎么可能没有感情,怎么会把他身边的人或事全都当成假的。
水温越来越高,但温良没有移开手,依旧用力地搓着手上的皮肤。
沈木青坐在客厅沙发,从温良离开他视线开始,心里就越发焦躁。
感觉对方洗手的时间过长,他终于忍不住起身去看情况。
看见净水器上的水温,他惊得眉头一跳,冲过去就把冷水打开。好在他来的及时,温良的手没被烫伤。
他把对方的手擦干,小心翼翼地给对方戴上手套:“还好没烫伤,不然得多疼……”
话说了半天,对方没理他。抬头看见人在哭——哭的不声不响,眼泪一颗颗从眼眶溢出来。
明明对方面无表情,沈木青却觉得他哭得可怜又委屈。没忍住,他凑过去亲亲他的额头,又把他脸上的泪水吮掉。
张冬然站在门口,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说话。
沈木青看温良眼泪淌得慢了,把人领到客厅说话。
他比温良高,所以每次安慰对方时都会侧着头,弯着腰。
温良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着地板,语气疲惫:“我想回家睡觉。”
朋友想回家,张冬然虽然担心,但也不能把人强留着。而且这看起来应该就是小两口的事,他凑什么热闹。
把人送到门口时,他却鬼使神差地开了口:“要不今晚睡我这儿吧。”
两人同时转头看他。
用同样黑洞洞的眼睛。
“……天、天都黑了,我这边东西都全,也方便。”张冬然坑坑巴巴地答到。
“我明天还要上班,不是很方便,”沈木青利落拒绝,“下次吧,下次有时间就来你这里过夜。”
张冬然没话说了,他站在门口看两人开着车走远。直到看不见,他才“啧”了一声转身进屋。
刚才他居然被吓到了,不应该啊,有什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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