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学校里弥漫着一种低气压。陈默把自己缩回了更厚的壳里,几乎不与人交流,连那种公式化的温和都懒得维持,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程野则像一头暴躁的困兽,周身散发着“别惹我”的气息,踢桌子摔书包,但每次目光扫过陈默那个方向,那怒气里又会掺进明显的烦躁和……无措。
他试图像以前一样凑过去,插科打诨,或者干脆发脾气,但陈默的反应像一堵软绵绵的、却无法穿透的墙。不拒绝,不回应,只是安静地避开,仿佛他这个人不存在。
这种彻底的漠视比争吵更让程野难受。
放学铃响,陈默照例第一个收拾好东西,低着头快步往外走。程野盯着他的背影,牙一咬,抓起书包就跟了上去。他就不信这个邪!
他一路跟着陈默,不远不近。陈默似乎察觉到了,脚步加快了些,试图甩开他。程野梗着脖子,也加快脚步,死死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街道,气氛僵持得令人窒息。
直到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路,陈默终于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声音疲惫:“别跟着我了。”
程野几步冲到他面前,挡住去路,胸口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起伏:“我就要跟!你到底想怎么样?!”
陈默垂下眼睫,避开他灼人的视线:“没想怎么样。你回去吧。”
“回哪儿去?!你看你现在这副样子!”程野的声音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焦躁,“说话!到底又怎么了?!是不是你爸妈又……”
“不是。”陈默打断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不关你的事。”
“放屁!”程野低吼,“怎么不关我的事?!你他妈……”他像是气急了,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猛地伸手想去抓陈默的肩膀,想把他摇醒。
陈默却像是受惊般,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程野的手僵在半空,看着陈默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近乎恐惧的抗拒,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那股横冲直撞的火气瞬间被浇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闷闷的疼和无措。
他收回手,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在原地转了两圈,像只找不到出口的笼中兽。
“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笨拙的、几乎算得上哀求的语气,“陈默,你到底怎么了?你说出来行不行?骂我也行,打我也行!别他妈这么不说话!”
陈默依旧沉默地低着头,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程野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来。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快要碎掉了,而他却连碰一下都被允许。
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抱着头,像是被什么难题彻底困住了,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里传出来:“我……我知道我笨!我不会说话!老是惹你生气……但我……我就是想……你能不能……别什么都自己扛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看着……难受。”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砸在陈默心上。
他一直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空气死寂。只有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过了很久,久到程野几乎以为不会有回应了,他才听到陈默极轻、极沙哑的声音,像磨损的砂纸:
“……扛不住……又能怎么样?”
程野猛地抬起头。
陈默依旧低着头,但肩膀微微塌了下去,那层坚硬的壳似乎裂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泄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
“说出来……有什么用?”他重复着,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改变不了任何事……只会……更糟。”
程野怔怔地看着他,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了。他猛地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眼前黑了一下,他晃了晃才站稳。
“谁说的!”他急急地反驳,脑子一热,话不过脑子就冲了出来,“怎么就没用!你说!说出来!天塌下来……我……我个子比你高!我先顶着!”
这话幼稚又莽撞,毫无逻辑可言,甚至有点可笑。
但陈默听着,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路灯的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苍白,疲惫,眼眶是红的,却没有眼泪。他就那样看着程野,看着对方那双着急又认真的眼睛,看着那副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笨拙样子。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空洞的眼底缓慢凝聚。有酸涩,有悲哀,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程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耳朵尖悄悄红了,却还是梗着脖子,坚持着把话说完,尽管声音低了许多:“……反正……你别一个人……闷着。”
陈默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程野。看了很久。
然后,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
他转过身,声音依旧很轻,却不再是全然的拒绝。
“……走吧。”
程野愣住:“……去哪儿?”
“随便走走。”陈默迈开了脚步,没有回头。
程野站在原地,呆了两秒,随即反应过来,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赦令,赶紧快步跟了上去,与他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不敢靠太近,也不敢离远。
两人沉默地并肩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气氛依旧有些凝滞,但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终于松动了一点点。
走了很长一段路,谁都没有说话。直到路过一个街心公园,陈默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走到一张长椅前,坐下。程野犹豫了一下,在他旁边隔着一小段距离坐下,身体绷得有点紧。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模糊的喧嚣。
陈默看着前方黑黢黢的树丛,许久,才极轻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随时会散在风里。
“有时候……觉得喘不过气。”
程野立刻转过头,紧张地看着他,屏住了呼吸,不敢打扰。
“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不能错一步。”陈默的声音很低,很慢,像是在艰难地撬开锈死的锁,“成绩不能掉,表现不能差,甚至……不能有不高兴的样子。”
程野的眉头死死拧紧。
“他们……只想要那个结果。那个完美的结果。”陈默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弄,“至于我怎么样……不重要。”
“谁说的!”程野忍不住插嘴,语气急切,“怎么不重要!”
陈默像是没听到他的反驳,继续说了下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梳理那些积压太久的淤泥:“很累……真的。装得很累。怕被人看出来……怕让他们失望……更怕……”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怕自己其实根本就是一堆垃圾,只是运气好才没被拆穿。”
“你不是!”程野猛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你胡说什么!你比他们谁都好!真的!”
陈默终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疲惫,有一丝动容,还有更多的悲哀。
“程野,”他叫他的名字,声音沙哑,“如果……如果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我其实……很糟糕呢?”
“能有多糟?!”程野想也不想地顶回去,眼神执拗地看着他,“再糟能糟过我?打架逃课惹是生非!你不也没嫌弃我吗?!”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破罐破摔的自豪感。
陈默看着他,看着那双在夜色里亮得惊人的、纯粹又执拗的眼睛,心里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
他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弯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疲惫的弧度。
“不一样的。”他轻声说。
“有什么不一样!”程野固执地坚持,“反正……反正你就是你!”
笨拙又蛮横的逻辑。毫无道理可言。
却像一块粗糙的石头,猛地砸碎了那层坚冰。
陈默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身体向后靠在了长椅冰凉的椅背上,抬起头,望着城市夜空被霓虹灯染红的、看不到星星的天幕。
这是一个极其放松的、在他身上罕见的姿态。
他闭上了眼睛,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嗯。”
极轻的一个单音。像是承认,又像是妥协。
程野看着他,看着他终于不再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大石头,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他不敢再说话,也不敢动,就那么安静地陪着,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夜风继续吹着。
长椅上的两个人,一个闭眼假寐,一个正襟危坐,像两尊沉默的雕像。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改变了。
或许笨拙,或许无效。
但至少,他试着分担了一点。
夜风似乎都停滞了片刻。陈默靠回椅背,闭着眼,试图捕捉那短暂松懈后残存的、虚假的平静。但鼻尖却萦绕着一丝不属于这城市夜风的、带着点干冽的尘土气。
他微微蹙眉,睁开眼,下意识地循着那气味偏过头。
视线落在程野的肩头和发梢。借着远处路灯昏黄的光,能看到上面沾着些细小的、灰扑扑的碎土渣,和他此刻紧绷又认真的模样格格不入,像是刚从哪个工地滚了一圈回来。
鬼使神差地,陈默微微倾身过去,伸出手,指尖朝向那些碍眼的灰尘。他的动作很轻,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想要拂去这点不和谐的专注。
程野原本正襟危坐,全身心都系在陈默身上,敏感地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动静。忽然看到陈默靠过来,清瘦的身影在眼前放大,那双刚刚还盛满疲惫和空洞的眼睛此刻正看着自己……的肩膀?还伸出了手?
程野的大脑瞬间宕机。血液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所有的思维都凝固了,只剩下一个荒谬又令人心跳骤停的念头——他、他是不是要……
极度紧张和某种隐秘的期待让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连呼吸都屏住了,长而乱的睫毛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像是在等待某个审判般的降临。
预想中的触碰并未落在唇上。
陈默的指尖在离他肩膀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他看着程野这副如临大敌、紧紧闭着眼、连嘴唇都无意识微微抿起的紧张模样,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立刻明白了过来。
一股极其细微的、几乎陌生的情绪掠过心头,冲淡了沉重的疲惫。他极轻地、几乎无声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气音短促,带着点无奈的了然。
这声轻笑像一根针,瞬间戳破了程野所有紧张又羞耻的泡泡。
程野猛地睁开眼,对上陈默近在咫尺的、带着一丝极淡笑意的眼睛,那笑意里没有嘲讽,却比嘲讽更让他无地自容。巨大的羞窘和一种被“戏弄”的恼怒瞬间淹没了他,脸颊和耳朵烧得滚烫。
“你笑什么!”他几乎是恼羞成怒地低吼出来,为了掩饰那快要爆炸的心跳和尴尬,他脑子一热,猛地伸手抓住陈默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另一只手下意识撑住长椅靠背,整个人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莽撞劲儿,朝着陈默压过去——
他想要堵住那声轻笑,想要证明什么,或者说,想要破坏掉眼前这让他失控又无措的局面。
两人的距离瞬间被拉得极近,呼吸可闻。陈默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住了,脸上的那点笑意僵住,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手腕却被攥得死紧。
程野能清晰地看到陈默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甚至是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或盛满疲惫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他自己冲动又狼狈的样子。
就在他的嘴唇几乎要碰到陈默的瞬间,程野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陈默没有躲开,只是看着他,眼神里的惊愕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种安静的、甚至带着点疲惫的顺从,仿佛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反抗。
这种顺从像一盆冷水,猛地浇熄了程野所有上头的怒火和冲动。
他在干什么?
用强吗?像那些他最看不起的混蛋一样?
尤其是在陈默刚刚才流露出一丝罕见的脆弱之后?
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和心疼猛地攫住了他。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攥着陈默手腕的手,身体也迅速向后撤开,拉开了那段危险的距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生疼。脸颊依旧滚烫,却是因为羞愧。
他不敢看陈默的眼睛,视线慌乱地下落,最终落在了陈默刚刚被他攥过、此刻无力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只手很白,手指纤细,腕骨清晰,刚刚被他握住的地方甚至可能留下了红痕。
鬼使神差地,程野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动作却轻缓无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托起了陈默的那只手。
陈默没有动,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看着程野低垂着头,乱糟糟的发顶对着自己,呼吸粗重而压抑。
程野托着那只手,指尖能感受到对方皮肤下细微的血管跳动和略低的体温。他犹豫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将自己滚烫的、干燥的嘴唇,轻轻印在了陈默的掌心。
不是一个吻。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道歉,一种笨拙到极致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贪恋和珍惜。
嘴唇触碰掌心的瞬间,两人似乎都轻轻颤了一下。
程野闭着眼,维持着这个姿势好几秒,才像耗尽所有勇气般,猛地抬起头,松开手,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又急促,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长椅上,陈默缓缓收回了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轻轻握住了掌心那一片残留的、灼热的、带着轻微麻痒的触感。
那里,刚刚落下了一个滚烫又生涩的印记。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看了很久。
然后慢慢收拢手指,仿佛想要握住那一点短暂的、陌生的温度。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模糊的市声。
却吹不散掌心那一点燎原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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