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次天台"约会"已过一个月左右,时间滑入深冬,学期末的压力像阴沉的天空,笼罩在校园上空。栖久最近更加沉默寡言了,连平时最能让他沉浸其中的画室,也似乎失去了些许色彩。他遇到了一个不小的麻烦:他为参加一个重要比赛而精心准备数月的画作,在系里初审前,被人意外(或者说,他怀疑并非完全意外)地损坏了——画布被某种尖锐物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几乎贯穿整个画面核心区域。
发现的那一刻,栖久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他僵立在画架前,手指颤抖着触碰那道狰狞的伤痕,大脑一片空白。周围同学的惊呼和议论变得遥远而模糊。他没有哭,也没有质问,只是默默地将画从画架上取下,仔细地卷好,然后用一种近乎逃离的速度离开了画室。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洛砚知。
在他的认知里,诉苦等于倾倒情绪垃圾,等于欠下难以偿还的人情债。他害怕看到别人同情的目光,更害怕这种“软弱”的表现会让洛砚知觉得他麻烦、负担,从而收回那些令他心慌意乱却又贪恋的温柔。他固执地认为,所有负面情绪都应该自己消化,麻烦别人是种罪过。于是,他把自己封闭起来,试图独自修复画作,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试图在极短的时间内重画一幅。他熬夜,逃课,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本就单薄的身子在大衣里显得更加空荡。
洛砚知当然察觉到了异常。栖久在刻意躲他,回复信息简短到近乎敷衍,几次约见都被各种理由推脱。更重要的是,那双总是盛着慌乱和些许艺术痴气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深藏的焦虑。洛砚知起初以为是自己逼得太紧,但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的“引导”向来张弛有度。他动用人脉,稍一打听,便知道了画作被毁的事。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洛砚知的心头。不是因为栖久躲他,而是因为栖久宁愿独自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和委屈,也不愿向他透露半分。他精心编织的温柔网罗,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无法换取?他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近到可以分享困境了。
这天晚上,洛砚知直接堵在了栖久宿舍楼下。他看到栖久抱着画具,低着头,脚步虚浮地从图书馆方向走来,脸色在路灯下苍白得吓人。
“栖久。”洛砚知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栖久浑身一颤,像被定身法定住,下意识地把怀里的画筒抱得更紧,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盾牌。他抬起头,看到洛砚知脸上没有了往常的笑意,那双桃花眼微眯,审视着他,带着一种让他害怕的压迫感。
“洛……洛同学。”栖久的声音干涩。
“躲我?”洛砚知开门见山,一步跨到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没、没有……”栖久慌乱地否认,眼神飘忽。
“画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洛砚知不再绕圈子,直接戳破。
栖久的脸瞬间更白了,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磨损的鞋尖,仿佛那里有答案。
他的沉默彻底点燃了洛砚知压抑的火气。他一把抓住栖久的手腕,力道有些重,将他拉近了些,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说话!遇到这种事,你打算一个人扛到什么时候?嗯?把自己熬干了,画就能自动修复吗?”
洛砚知的语气是栖久从未见过的严厉,甚至带着点狠戾。手腕上传来的疼痛和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怒火,让栖久害怕得缩起了肩膀,眼圈瞬间就红了。他挣扎着想抽回手,声音带着哽咽:“……不关你的事……我……我自己可以……”
“你可以什么?”洛砚知几乎是低吼着打断他,胸口因怒气而微微起伏,“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风吹就倒!这就是你说的‘可以’?把我当外人?还是觉得我洛砚知连听你倒点苦水的耐心都没有?”
“不是的……”栖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我……我不想麻烦你……不想让你觉得我……很没用……负面情绪……会传染……”
他语无伦次,把自己最真实也最脆弱的想法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这些话像针一样刺在洛砚知心上,让他瞬间冷静了不少。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发抖、却还固执地认为倾诉是种过错的人,那股怒火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心疼、无奈和强烈占有欲的复杂情绪。
他松开了钳制栖久手腕的手,但并未退开。看着栖久像受伤的小动物般抽泣,洛砚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伸出手,用指腹有些笨拙却异常轻柔地擦去栖久脸上的泪水。动作与刚才的粗暴形成了鲜明对比。
栖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一愣,忘记了哭泣,只是睁着泪眼朦胧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夜色深沉,路灯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洛砚知看着栖久湿润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委屈、害怕和一种深深的孤独。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挫败的认真:
“栖久,”他叫他的名字,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你不能……依赖一下我吗?”
这句话不像命令,更像是一种请求,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渴望。它重重地敲在栖久的心上。
依赖?这个词对栖久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沉重。他从未想过可以依赖谁,也害怕去依赖谁。可是,看着洛砚知此刻的眼神,那里没有了平时的戏谑和算计,只有一片沉沉的、近乎固执的认真,栖久坚固的心防,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寒风依旧凛冽,但这一刻,栖久却奇异地感觉到了一丝暖意,来自于眼前这个刚刚还对他发脾气,此刻却用最柔软的方式叩击他心扉的人。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委屈,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句话:
你不能依赖一下我吗?
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栖久心中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却未能立刻破开坚冰。他依旧沉默着,眼泪止住了,但肩膀仍微微颤抖,像是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量。
看着栖久这副模样,洛砚知心底那点因被排斥而生的恼火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坚决的情绪。他意识到,对于栖久这样习惯性缩回壳里的生物,仅仅质问是不够的,需要更直白、甚至有些笨拙的剖白。
他叹了口气,声音在冬夜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柔和了许多。他不再试图去擦栖久的眼泪,而是将双手轻轻搭在栖久瘦削的肩膀上,用一种近乎诱哄,却又无比认真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
“栖久,你听着。”他迫使栖久抬起低垂的眼帘,对上自己的目光,“我做这些,不是因为闲得无聊,也不是什么一时兴起。”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算计和玩味的桃花眼里,此刻竟有种罕见的、近乎赤诚的光芒。
“我想对你好。”
这五个字简单直接,却像带着温度,熨帖在栖久冰冷不安的心上。
“我想看到你笑,”洛砚知继续说,目光描摹着栖久苍白的脸,“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偷偷难过,把自己逼到角落。”
栖久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心跳快得几乎要失控。洛砚知的话语,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他最脆弱的地方。
“我想看到你无忧无虑地画画,就像我第一次在画室见到你时那样,虽然紧张,但眼睛里有光。”洛砚知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渴望,“所以,你可以把我当做——”
说到这里,他卡壳了。那个更进一步的、能定义他们之间这种独特牵引力的词,在舌尖滚了滚,却最终没能说出口。恋人?时机未到,会吓跑他。依靠?太过沉重,怕他负担不起。洛砚知第一次在人际关系中感到了词穷的纠结。
他微微蹙眉,那双总是流转着自信光芒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罕见的挫败和无奈。最终,他像是妥协般,带着点不甘,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吐出了那个最安全、却也最隔靴搔痒的词:
“——朋友。”
“朋友”二字出口的瞬间,洛砚知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无力。但他看到,栖久那双湿润的眼睛里,却像是骤然投入了一颗火星,亮起了一丝微弱的光。对栖久而言,“朋友”这个称呼,已经是一个他几乎不敢奢望的亲密距离了。
洛砚知捕捉到了这丝光芒,心头一动。他趁热打铁,语气恢复了部分平时的从容,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所以,朋友之间,互相分担麻烦,分享情绪,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你那些所谓的‘负面情绪’,在我这里,不算麻烦。”
他微微俯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白气交融在一起。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下次再遇到什么事,第一个告诉我,好不好?让我帮你,或者,只是听着也行。”
栖久彻底愣住了。洛砚知这一连串的话,像一阵暖流,强行冲垮了他内心摇摇欲坠的堤防。“我想对你好”、“我想看到你笑”、“无忧无虑”……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他从未想象过的、被人珍视和在乎的图景。而最后那个带着纠结停顿的“朋友”,更是奇异地抚平了他部分的不安。
他依然害怕,依然觉得欠了天大的人情,但心底某个角落,却不可抑制地滋生出一丝渴望——渴望这份温暖,渴望这种被允许“依赖”的感觉。
他看着洛砚知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没有了之前的怒火,只剩下一种沉静的、等待他回应的期待。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却仿佛远在天边。
许久,栖久才极其轻微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如同蜻蜓点水,但却清晰地落入了洛砚知的眼中。
一抹真正愉悦的笑意,终于重新爬上了洛砚知的嘴角。他知道,这小小的点头,意味着他成功地在这只惊弓之鸟的世界里,又凿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
“很好。”洛砚知直起身,恢复了往常那种略带慵懒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个情绪外露的人不是他一样。“现在,先回去好好睡一觉。画的事,明天再说,有我。”
他语气轻松,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拍了拍栖久的肩膀,然后自然地侧身,示意他回宿舍。
栖久抱着画筒,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宿舍楼大门。这一次,他的脚步虽然依旧缓慢,却不再那么虚浮。走进门内,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忍不住回头,看到洛砚知还站在原地,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正看着他,见他回头,便抬手随意地挥了挥,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
栖久迅速转回头,心跳依然很快,脸颊也有些发烫。但这一次,除了慌乱,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什么。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画筒,那道裂痕依然刺眼,但好像……不再那么令人绝望了。
洛砚知看着那扇关上的玻璃门,脸上的笑意像无奈又像宠溺。他知道距离真正捕获这只美丽又脆弱的鸟儿,又近了一步。而“朋友”,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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