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芜未曾料想,宫外起了火,宫内的披香殿居然也起了火,待与雨桐行至披香殿时,整座宫殿已成为一座废墟,孙妙可由侍女竹月陪同,情况狼狈。
谢芜上前问候道:“孙妹妹可安好?”
孙妙可闻声转过头来,她红着眼圈,一双水汪汪泪眼,如春日雨打枝头,无比楚楚动人。
北风猎猎中,谢芜只见娇弱美人肩上狐裘领落了灰烬,沾了水汽被打湿的发丝正贴着脸颊蜿蜒,到了下颌凝成水珠滴落下正巧落进狐裘领中,娇娇美人,容貌婉约,眉宇间算计淡去三分,眼底褪去些趾高气扬,模样清秀细致好不惹人怜爱。
见来人是谢芜,孙妙可视线下意识越向谢芜身后探去,寻想见之人身影,然却未果,待视线回移再见谢芜于灰蒙天色下仍明艳容颜,心中一酸,脱口而出便是一句嫌弃:“怎的是你?难不成贵妃屈尊降贵专程走一趟是来看笑话?”
谢芜不理会孙妙可言语尖锐,只微笑道:“方才路上听宫人通禀才知晓妹妹宫殿出了事,本宫担忧妹妹情况便立即赶了过来。”
说话时她视线已将孙妙可巡视一遍,庆幸道:“火势如此之大,妹妹竟未伤分毫,实在是得上苍庇佑。”
“臣妾身怀龙裔,自得列祖列宗庇佑,”孙妙可挺直脊梁,自豪扶着腰身,余光瞥向谢芜时,扯着唇角,闲闲道,“只贵妃如此言语,妹妹还以为贵妃娘娘未见臣妾受伤,心中失望遗憾呢。”
谢芜浅笑:“孙妹妹真真诙谐。”
“发生何事?”
一道男声自谢芜身后响起。
谢芜还未回身,周遭人已先跪地请安,见状谢芜已然知晓来人是谁。
“皇上!”瞧见那抹明黄衣角时,孙妙可眼中再次蓄上泪花,脚步踉跄,神情凄惶伏进李玦怀里,啜泣道,“皇上,臣妾宫中走水,宫殿焚毁,臣妾实在害怕!”
雨桐见状,福身行礼,心里却先翻了白眼,这孙昭仪变脸可真是够快!
谢芜在此时上前,将了解情况系数告知:“皇上,披香殿不慎走水,几名宫人不幸葬身火海,幸好孙昭仪与皇嗣无碍。”
李玦凝眉瞧了眼废墟方向。
孙妙可受惊如胆小鹌鹑般伏在李玦怀里,埋头再不敢看旁的一眼。
谢芜眉眼始终垂着,不多看,亦不多言。
李玦感受到怀中人颤动肩膀,安抚性拍了拍孙妙可肩膀:“如今火势退却,爱妃尽可安心。”
“可是……”孙妙可弱弱抬眼瞄了眼焚毁宫殿,整个人倚在李玦怀中,咬了咬下唇,仰头时再度启唇眼泪却先一步滑出眼眶,她满心满眼注视着面前人,无助又可怜道,“……如今臣妾宫室尽毁,臣妾和孩子要无处容身了。”
李玦眉心微蹙,显然不认可此等说法:“宫中宫室众多,怎会无你安身之处?爱妃身怀皇嗣关系大齐江山命脉,又怎会无处容身?”
“皇上,”一声情意满满痴缠之语,孙妙可音色呜咽,一双无辜的眼带着小心瞧向谢芜,请求道,“贵妃娘娘宫中宽敞,为人又和气,不知可容臣妾暂住?”
谢芜眉头稍动,心道,这竟是冲着她来的!
然她还未开口,李玦已然拒绝道:“不妥,贵妃摄六宫事已是操劳,分身无暇,又如何照料你与皇嗣?”
孙妙可仰头,带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小心询问:“皇上是担心臣妾会叨扰贵妃娘娘吗?臣妾知晓自个儿从前轻率,误信旁人,做了错事,还险些冤屈了贵妃娘娘,令皇上烦心,皇上明鉴,臣妾真的不是有心的。在宫中禁足时,臣妾日夜反省自身,臣妾是真心悔过,也是真心要和贵妃娘娘和好如初的。”
谢芜未言语,心中却只觉讥讽。
若非先见着孙妙可盛气凌人模样,这副动人心肠说辞确实足够打动人。
李玦眼角余光从谢芜面上扫过。
谢芜莞尔以对,一副‘温婉娴静端庄’做派,眼神诚挚。
虽无言,但她却用眼神告诉他——全凭皇上安排,臣妾必定一切以皇上为先。
静默一瞬,李玦对孙妙可安抚道:“朕知晓你心思,若非如此又怎会复你位分,往事如烟,过去事不必再提。只如今你去贵妃宫中确有不便,你若觉得宫中清净,想与人同住,不妨先挪去长信宫,待过些时日披香殿修缮完好再搬回宫中。”
“皇上——”孙妙可语结,她哪里是想与人同住,还不是想着皇上常去关雎宫,为了能时常见着皇上这才甘愿与谢芜贱人同住之语!说出甘愿与谢芜贱人同住,她已足够违心,皇上不准,现在居然要将她推去长信宫!赵晴那个废物久病不起,她搬去长信宫岂不是招惹晦气!
李玦双手按住孙妙可肩膀,温声道:“爱妃一向懂事乖顺,定不会让朕为难。”
“……”孙妙可唇角有一瞬凝滞,随即乖乖福身,“皇上安排的自然都是最好的,臣妾一切都听皇上的。”
李玦满意牵唇:“朕让刘得全督办此事,必不让你委屈。”
孙妙可乖巧听命:“多谢皇上。”
视线再看向谢芜时,李玦叮嘱几句便先离去。
待李玦走后,孙妙可慢慢直起上身,眼中柔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盛气凌人,余光瞥向谢芜时,冷冷道:“皇上体恤,劳烦贵妃娘娘替臣妾安排了。”
谢芜莞尔:“妹妹客气,只要妹妹与皇嗣平安康健,顺心无忧便是最好。”
孙妙可轻蔑扯了唇,最后竟连装都不肯再装,扶着腰带着竹月径自往长信宫方向去了。
跟在谢芜身边雨桐愤愤出声:“她可真是轻狂。”
谢芜瞧着瞧着,喃喃附和:“是啊,确实轻狂。”
她瞧着孙妙可得意离开的背景,忽而想到在公主府与李柔之间谈话。
再看孙妙可离去背影,心中更觉讥讽,身为女子搬弄心计,使劲手段,只为笼络男子的心,甚是不惜与全世界女子为敌,一双眼睛紧紧盯在旁人身上,唯恐错漏半分,却始终忘了仔仔细细认清身边人。
今日李柔所言,有一点她很认可。
虚无缥缈情爱最是不可靠,与其指望男子怜爱,还不如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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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妙可自披香殿离开不多时便到了长信宫。
赵晴已然知晓孙妙可暂居长信宫消息,艰难拖着病体出宫门迎接。
孙妙可抬手以帕子掩住鼻息,瞧见赵晴病容残损模样无比嫌弃,却甚是受用赵晴低眉顺眼姿态,骄傲道:“虽是副病歪歪的身子骨儿,幸而赵妹妹还存了几分神志,知晓尊卑有序。”
说着话的功夫孙妙可扶着腰,视线已然将赵晴扫过道:“如今你我虽同为昭仪,可本宫有着身孕,母凭子贵,身份自然更加尊贵些。”
“披香殿走水,皇上体恤本宫,特让本宫来与你同住,只有一件……从前你虽为长信宫主位,可既然本宫来了,这规矩便需得改一改,本宫有孕需要静养,从今往后你不许在本宫面前出现,省得将你病气、晦气带给本宫,你可听明白了?”
赵晴连日卧床已消瘦一圈,一阵北风过来就险些被吹倒,幸而身边有玉容扶着才勉强撑着站立维持体面,听见孙妙可要求更知无力反抗,只道:“……是。”
孙妙可教训一番,出了先前见谢芜时的憋闷,这才心满意足离开。
玉容瞧着孙妙可颐指气使指挥长信宫宫人模样,暗暗握拳,气愤道:“她也忒猖狂!您与她同为昭仪,整日仗着肚子逞威风,如今孩子尚未成型,是男是女还未可知,轻狂什么!”
“算了,咳咳,”赵晴低咳几声,拽拽玉容袖子,劝着,“听闻孕中妇人喜怒无常,孙姐姐此时话说得的确不好听,咱们又何必与她争执!”
“呵,”玉容被气笑了,再瞧赵晴模样,猛地抽回袖子,冷嘲道,“是了,奴婢又何须有这些担心?您既然甘愿如此,奴婢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是她命苦,跟了个没心性没气性的主子,心甘情愿做主子里最矮的一个。
玉容心中愤懑,想到宫中时日长久又觉得愤意上头,再看赵晴时心中猛然拿定主意,没心气儿的二小姐甘愿做没体面的主子,可她却犯不上做奴才里的奴才。
另一边,孙妙可走进已经打点妥当的偏殿,环顾四周,心满意足道:“长信宫宽敞华丽,不想连这偏殿都这般精致。”
早年,太后让皇上迎赵媛入宫,原本是想着给赵媛‘皇后’名分,是以大兴土木,请来能工巧匠,又请来钦天监观测时辰,合天时地利人和这才动工修缮,因而这长信宫修缮得无比华丽排场,后来皇上没给赵媛‘皇后’名分,却还是碍于太后颜面让赵媛住进了长信宫。
赵媛仗着不俗家世没少在宫中作威作福,可现今,她也住进了长信宫。
孙妙可瞧着眼前宫室,心中更是得意。
起先她进宫次数用手指头都能掰着数清,可如今她成了昭仪,也住进了这宽敞华丽宫殿。从前赵媛处处压着她,可如今赵媛人不在了,她后来者居上,不仅有皇上宠爱,又身怀皇嗣,顺风顺水,前途无量,怎不算高赵媛一头呢!
竹月笑着恭贺道:“眼下还是昭仪,只怕过些时日便要再改口,向昭仪道喜了。”
“哦?”孙妙可眉头挑动,听出了竹月言外之意,问,“可是父亲又差人送来消息?”
竹月道:“昭仪猜的不错,老爷递了消息进来,说已按着昭仪吩咐,近日搜罗不少赵家罪证,就等着合适契机与众位大臣联名弹劾赵家呢。”
“如此甚好,”孙妙可得意道,“自赵丞相任丞相一职后,朝中不乏其门生,我就不信这么多年,赵家没做过一件错事,只要撕开一个口子,牵一发而动全身,有的是苦果让赵家吃个够。”
竹月:“昭仪睿智,堪为女中诸葛。”
孙妙可心情愉悦,她确实讨厌谢芜贱人不假,可如今并非除却贱人最好时机,父亲已经将赵家错处捏在掌心,他日赵家覆灭时,甭说赵晴,即便太后都无立足之地,那时,她自是功臣。
先除赵晴,再除掉谢芜,将来这后宫便是她的天下。
歇息片刻,待竹月出去打点时,孙妙可扭头看着镜中容颜,眸光渐渐沉寂。
想到男人那日落在耳边言语。
她想,世上怎会有如此愚昧之极之人,他居然会以为她真的会跟他离宫。
……或许吧,起先皇上生死未明,宫中风云诡谲,她确实动过离宫心思,可群臣在福宁殿闹事之后,她得知皇上龙体康健,她能够凭借‘皇子’蒸蒸日上,又怎会甘愿离宫?
她是皇上亲封的昭仪,无论是荣耀还是来自母族依仗,如今她都是正得意之时,她怎会愚蠢到放下荣华权利不要,跟着一个微末侍卫离宫?
可笑,实在可笑。
能够助她成事已然是莫大荣耀,却不思满足竟还想着带她离宫,去过朝不保夕的日子,这样的人,生出如此虚妄之心,葬身在火海里一点都不冤枉。
至于真心?呵,她有所爱之人,她所爱之人贵为当今天子,权势荣辱皆唾手可得,她又为何稀罕他的真心?
只要她来日诞下皇子,母凭子贵,她何愁没有出路?
人若在,她日夜悬心,总是隐患,幸而,今日披香殿走水,一把大火烧的干净,从此之后,她便再无后顾之忧。
从今往后,她便是宫中风光孙昭仪,大齐大皇子生母,这等荣耀,旁人如何能比?
残阳退却,夜幕降临,宫中正是沉寂之时,永安宫中多了道人影。
赵嬷嬷挑开帘子进来回话:“太后,长信宫来人了。”
太后阖着眼,身形未动,只道:“怎的,终于榆木脑袋开窍想到要来求哀家庇护了?许久不见,可见是病好了。”
可惜,现如今才想起来在宫中要争要斗,即便对方有心,她也没耐心再教。
赵嬷嬷委婉一笑,道:“太后,来的是玉容。”
太后眉心微拢:“玉容?”
赵嬷嬷道:“玉容起先在府中苏夫人身边任职,孙昭仪入宫时,为照拂昭仪特意入宫。”
太后道:“区区婢子,她来作什么?”
赵嬷嬷讪讪一笑,只道:“玉容说,想在太后身边伺候,为太后娘娘尽心。”
太后想也不想一口回绝:“哀家身边又不缺人伺候。”
“正是如此呢,”赵嬷嬷笑着叹道,“好好的人,不知为何竟起了这般心思,奴婢瞧着她诚挚便想着索性帮了她的忙,太后既如此说,奴婢这就回了她的话。”
“且慢。”
赵嬷嬷向外的脚步停住,询问:“太后?”
太后:“听闻长信宫新住了人?”
赵嬷嬷回道:“今日披香殿走水,皇上体恤孙昭仪,特命披香殿修缮期间孙昭仪在长信宫暂住。”
太后淡淡:“知道了。”
随即又道:“人,你既见了,又觉瞧着灵巧,想来能做出让人称心之事。”
赵嬷嬷微迟一瞬,已然颔首:“奴婢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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