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暗度陈仓

景和廿六年腊月,絮雪连飘数日,今朝方霁。天色昏暗,月亮尚未西沉,霜白的月光穿过织造局后殿泛黄的窗纸,冷冷地洒向榻上的绣女。

屋内的碳火兹地一声轻响,崔澄的眉心不安地皱起,长睫微颤,像是挣扎在噩梦的边缘。

直到炭盆里最后一点猩红也化为灰烬,寒意透过窗缝钻进被褥,崔澄才被一下激醒。她脸色惨白,细细密密的汗珠染湿了额前后背,可只敢抑制着声音默默喘息。

少顷,她缓了过来,移开被褥,披上袄衣后翻身下榻。她动作轻而快,眨眼间三尺秀发已经被银簪束在脑后,接着悄悄从枕下棉衣的夹层中翻出了十几颗金瓜子,塞入香囊后悄悄地出了门。

合门前,崔澄特地仔细打量了一下屋内,确定其余绣女均在眠中,这才无声息地掩了门。

寒风瑟瑟,崔澄紧了紧袄衣,快步绕向后面的屋子。

“姑姑,是我,雪停了。”崔澄扣了扣窗沿,轻声道。

不过一息,殿内响起同样的扣窗声。崔澄走到门前,低下头略理了理衣襟。随即瞥见门角的积雪一抖,屋内人已是开了一条小缝给她。她连忙入内,只见姑姑正坐在榻沿煮茶。炉中的一点火星是这屋内唯一的光源。影影的暖光柔化了姑姑严肃寡刻的面庞。

崔澄定了定神,走上前沿着绣凳的边缘坐下。炉火噼啪地响着,屋内一时静默无声。崔澄来时的慌意慢慢沉住,呼吸也变得轻缓。

微弱的光源下,竹姑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才认了一年的干女儿:珍珠般的肌肤即使不点灯也泛着光,乌发红唇,尤其是一双漆眸似乎无时不刻含着一汪春水,便只是这样静静盯着茶炉也是我见犹怜。果真是好颜色,竹姑姑再一次在心里叹道。

沸开的茶水打断了竹姑姑的思绪,她倒了杯姜茶递给崔澄,“先拿着,暖暖手。”

崔澄双手接过,慢慢地用茶盖撇开浮沫,“多谢姑姑。”

竹姑姑脸上这才有了些笑意,“这才对,姑姑我在这宫中几十年,学会的最大的道理——便是遇事要静。碰到再大的事,都不要慌。当宫女是这样,当姑姑嬷嬷是这样,即便是当娘娘,也是这样。阿澄,你明白吗?”

此话明显意有所指。再过两月,便是宫里三年一次的大选。依着宫里的规矩,娘娘们会先在大选前给几个成年的皇子先点选侍妾。而崔澄则在数天前突然私下里求了竹姑姑,向二阿哥的生母,也就是向贤妃娘娘处引荐自己。个中心思,自然不比多言。

崔澄明显听出了姑姑话中的深意,先点点头,“阿澄明白,多谢姑姑教导。”

接着她停顿一息,声音更低了些,解释道,“若只是我托姑姑的那一句话,阿澄也不会夜半来搅扰姑姑,只是隔墙有耳,阿澄不得不来。”

竹姑姑略惊,以为崔澄后面跟了尾巴、正蹲在窗外窃听,连忙给她递了眼神询问。

崔澄摇头,“姑姑忘了,雪停了。若是她跟着我到这儿。必然会留下痕迹。想必只是远远的瞧我去了哪儿,什么时辰离开罢了。况且,我知她笨拙,今日同菱儿闲聊时,特地用去岁宫中借着脚印捉人的例子吓唬了她。我瞧着她脸都白了,必是不敢跟过来的。”

竹姑姑知道她是个心思缜密的,却也讶异崔澄连这一层都考虑到了。心下略缓,低眼细细思索片刻后,想到了可能的两个人名。

原来,这其中又牵扯了另一桩旧事。从前,织绣局里还有一个叫玉澜的宫女,与崔澄都是两年前进宫。二人绣工拔尖,又各自得两个教导嬷嬷偏爱,不免被拿来比较。玉澜要强,崔澄虽然表面柔顺,骨子里却十分倔强,一来二去便结了些不大不小的梁子。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半年前皇后娘娘的千秋宴。彼时朝中不大安宁,宫里便宣扬节俭。皇后娘娘自然要以身作则。但下人们又不能真的一切从俭,总得花点巧思——又不铺张,又献到娘娘的心坎里。织绣局也理应如是。

从纹样、材质,到绣法、寓意,人人都在花心思琢磨。崔澄的目光则落在了纱衣上。

娘娘不耐暑热,但夏季的常服仍以锦缎居多。此前,也不是没有人想过用纱制外衣,只是纱上不便绣纹样,制成的衣服就分不出上下尊卑,想法只好就搁置了。

但崔澄想出了个在纱上进行双面绣的法子,让即使轻薄如雾的纱衣上,随着光线流动,也有栩栩如生的牡丹盛放。果然,衣服一献上去,就得了娘娘夸赞。

只不过,在论功行赏时,崔澄察觉到了皇后和贵妃之间的暗流涌动,担忧被搅进主子们的争斗。恰巧,她发现玉澜心中不忿,私下手段颇多,就暗中推了一把,让玉澜抢了头筹。

可玉澜本是想得皇后娘娘的青眼,谁知贵妃在其中横插一手。贵妃盛宠,皇后宽和,于是乎,最终玉澜去了翊坤宫。而崔澄依然默默地在织绣局当宫女。

竹姑姑只知道是玉澜抢了崔澄的功劳,因此疑惑道,“你是说玉澜和香茗?可你与玉澜虽有旧怨。可双面纱绣一事终究是玉澜得了甜头。她既已经得偿所愿,不安安生生地伺候贵妃,为何要指使香茗掺和到你的事情中?”

崔澄心知,玉澜未必能想到自己在其中动了手脚。只是,当时贵妃与皇后娘娘不过一时意气相争,抢了人去,反倒被陛下冷落了数月,听闻后来迁怒于玉澜。按照她的性子,便只敢将愤恨发泄在任为绣女的崔澄身上。

崔澄眼神幽暗,不好说自己私底下探听了许多消息,只是摇摇头道,“我也说不准,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一则,当年玉澜心系的不是翊坤宫,而是坤宁宫,如此阴阳差错,她未必算是得偿所愿;二则,贵妃并不掌管织绣局,且并不重用玉澜。但后者却频繁与香茗往来。最近香茗神色慌张,我心中不免有些隐忧。”

此次大选,预计成年的皇子均要选妃。而到了年纪的皇子中,唯有养在贵妃娘娘膝下的七皇子如今尚未知事。若是叫陛下知晓了,便是娘娘的错处。娘娘底下的人,近来想必是可了劲的要为娘娘排忧解难。

宫中皆知,七皇子不受皇上、娘娘待见。因此,这个人选既不能拔尖,也不能让娘娘面上过不去。这其中便有些门道了。

竹姑姑的目光在崔澄脸上逡巡了一圈,却没有未曾捕捉到什么,只好带着疑惑开口,“你的意思是,玉澜会将你举荐给贵妃?”

崔澄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浅抿了一口已经温热的姜茶,随后定定地看着姑姑,意味深长,“我猜是如此。不仅如此,只怕娘娘也会点头。”

崔澄话里话外,有些暗指贵妃不喜七皇子的意思。

竹姑姑捏紧了茶杯,压下心中的惊意,沉默片刻后道,“所以,你让我帮你朝贤妃娘娘那儿递话,为着是叫玉澜知道你的心思,然后从中作梗?”

姑姑果然没有追问自己对贵妃心思的估测,崔澄在心里笑了笑,面上却有些不好意思的浮上红晕,低着头,放下茶盏。接着,从衣襟里拿出那袋沉沉的金瓜子,塞给姑姑,“此次,阿澄麻烦姑姑了。求您向松香姑姑那儿模棱说上一两句,贤妃娘娘必定还是要为二皇子挑上一挑,那时若是玉澜成了事,贤妃娘娘也不会为了区区侍妾同贵妃娘娘争执。”

竹姑姑一时觉得这金瓜子竟比滚沸的茶水还要烫手,一时没有说话。

崔澄看出了竹姑姑的为难,眼中氤氲出雾气,恳切道,“姑姑,您知道,阿澄不是那种有攀龙附凤心思的。只是,飞来横祸……便只能这样解了。”

“那,那被点给二皇子岂不更好?”竹姑姑不解。

崔澄幽幽叹口气,“姑姑,殿下们的事情阿澄不敢说。但是玉澜大抵不会让我如意的。阿澄只是怕此事牵连到松香姑姑和您。想着您不如多递两个人进去,若是真如我猜测的那样,贵妃只抢了一个织绣局的走,倒也不起眼了。”

竹姑姑已经打开香囊,数着金瓜子,挑眉道,“但如果贵妃没有点你,我送了三个人去,那贤妃娘娘可也未必会点你?”

话说到这儿,崔澄心中一定,恭敬又感激地望向竹姑姑,“这原本就是阿澄自己的事情。姑姑愿意为阿澄奔走,阿澄就已经感激不尽了。阿澄怎会让姑姑担风险?”

竹姑姑拍了拍崔澄的手,满意地笑道,“姑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放心,姑姑明日就帮你去长春宫说项。”

姜茶已经凉透了。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纸,半洒床榻上,照亮了崔澄的眉眼,“多谢姑姑!”

“已是卯时了。今日欣嫔宫中会来人领新制的冬衣,你出去准备吧。”

“是。”

崔澄推开门,远远地瞧见有一个黑影闪过。她假装什么也没有察觉,合上门后,就快步往宫女们的寝屋走去。果然,其他绣女还在睡梦中,只有香茗已经起了。

崔澄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脸,假装诧异地问道,“你今日起得这般早?”

香茗故作镇定,“怎么,便只许你每日早起被姑姑夸奖,不允许旁人早起?何况,这是欣嫔娘娘宫里来领冬衣的日子。娘娘的斗篷是我做的,我自然要亲自奉上。”

崔澄在心里叹了口气,香茗的演技实在是不佳,她怕自己同她多说一两句,反而让香茗自己都意识到露馅了。只好佯装恍然,“没想到你今日这么勤奋。能在欣嫔娘娘面前露脸是件好事,只是这斗篷也有花菱的功劳,你等等,我喊菱儿与你一起。”

香茗眼珠一转,意识到虽然欣嫔是自己随口找的由头,但是最近欣嫔娘娘得宠,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她急忙道,“不用,这天寒地冻的。菱儿还小,便叫她多睡一会儿吧。”说着,香茗就快步出门了。

崔澄听到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走到花菱的榻旁,拍拍她的肩膀,“菱儿,菱儿。”

“嗯?崔姐姐,已经卯正了吗。”花菱睡眼惺忪,她揉了揉眼睛,便要起身。

香茗的被褥花菱旁边,崔澄将外袄递给花菱时,趁机一试香茗被褥的温度——果然已经冷透了。“没有,刚刚卯初。”崔澄口中不忘回答花菱,“今天是欣嫔娘娘来取冬装的日子,你和香茗的斗篷做得好,你要不要早点起来,同香茗一起献衣?”

花菱一听,才软下去的身子又直了起来,“我可以同香茗姐姐一起去献衣吗?”

崔澄忍俊不禁,“这本就是你们两个的功劳,难道她献得,你就献不得了?”

“多谢崔姐姐!我这就去准备!”

眼看着花菱急急忙忙地弹起,旋风般卷起衣裳,碎发念在额前就要往外冲,却又想起什么回身拉起崔澄的双手,跳到她耳边轻语,“崔姐姐,菱儿若是得了赏银,便请膳房的徐姑姑看看有没有剩下的红豆牛乳糕可以带给姐姐。”

崔澄笑着替花菱整理碎发,“天色还早,别急。外面雪停了,但是路滑,记得慢慢走。”

“嗯!”

崔澄望着花菱,笑容中带着哀愁:两年前自己刚入宫的时候,也是这样。好像宫外的世界,依然离自己很近。只想着攒银两、争脸面,等到年龄到了,便可以早日同父亲和弟弟妹妹团聚。可惜,梦这么快就醒了。

绣女们陆陆续续起了身。崔澄收起思绪,替菱儿整理了被褥后,也向外走去。

“呀,崔姐姐见谅。”刚出门,一个洒扫的黄门就不小心冲撞了崔澄。紧接着,一张被攥得潮湿的纸条被塞进了崔澄的手心。

这让崔澄想起了太监刘永那阴恻粘腻、让人几欲作呕的目光。她压下心中的寒意,面上依旧沉静,“不打紧,你忙去吧。”

崔澄慢慢的走到角落里,将纸条打开一看,“正旦,夜半一刻。”崔澄手指颤得拿不稳纸条。那张泛黄、潮湿的纸,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了雪地里。

她连忙蹲下身,撕碎了纸条,用掌心的温度和着雪拼命地去揉搓碎屑。直至那纸条烂得不能再烂,彻底融在了雪堆里,她才惊魂未定地送了口气。

光天化日的,刘永居然真的敢,甚至留了这种证据?崔澄的心中一片冰冷,但仍然强迫自己算计着:离正旦仍有半月有余。而选秀一事在二月,元月里娘娘们也不会点侍妾给皇子,那就说明自己还有时间。只要计划奏效……崔澄闭了闭眼,现在她能做的,只有安静的、耐心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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