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戍时的梆子刚刚敲过,宫里的旨意就下来了,如前世一样授位太师,这位置比其他掌实职的官员来说实在是虚得多,但是名头是好听的,至少也从二品,每月也有三千石的俸禄,这莫大的喜事简直要将郑庸冲得头脑发昏,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老皇帝甚至还将前太师府邸赐给了郑庸居住,大概是因为六皇子的回归使老皇帝十分高兴,能赏的都赏了,原本在朝中的京官都涨了俸禄,一时之间将那兴高采烈的气氛都漂到平州来了,无人谓之不喜。

郑芙看着一众家仆兴高采烈收拾家当的模样,仍是不敢相信自己又要入京了,过往发生之种种犹自在眼前,便有些想心酸流泪,可是这副模样落在别的婢女眼里却是得人喜气可稚之态。

她们都笑起来:“姑娘是太高兴了,只是这样的吉日还是要收住眼泪,这意头不好不说,回头出去了要叫人笑话,瞧到姑娘的裙摆怎么脏了,阿箬陪您进去换一件吧。”

郑芙敛住了泪,随阿箬回到后院去了,这处小宅隔音真是不好,外头婢女的话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阿箬的手也停在了半空,表情有些尴尬,可外面犹自喋喋不休:

“果真是没见过大世面,小家子气!哎,她倒是好命,转瞬做了太师之女,可我们呢,却要伺候她,也不知她是个怎样脾气的,不过,现在还看不出来,等去了京里快活几年指不定就忘了自己也是卑微乡女而已,来给我们做下人的耍威风,别怪我胡说,我上任伺候的人家也是这样的情况,京城那样富庶的地方,能保持纯朴的有几个?我们这种知道主人家穷迹的指定干不长久,很快又会被卖给别人。”

阿箬这人虽是机变多谋,这会也不知如何为自己和一众女仆遮掩,心下大惊,只嗫嚅道:“姑娘,她们只是有口无心,不是真对您不满…”

她们太过得意忘形,却忘了纵使郑芙年纪再小,若是将这事告到主母面前,她们也是无活路可走,而这小姑娘又与寻常小姐有所不同,穷野出身那自是比别人更早懂事,不一定就不懂她们内里七拐小绕的心思。

郑芙叹了口气:“既是这般不满,明儿发卖了去,我虽是小孩,却也知道做奴才的那自然是要遵守主人家的规矩,现在就对我多有怠慢,以后能指着做什么好。”阿箬吓惨了脸,要知道能做乡里衙官的家仆都已是十分难得,何况是去京里伺候太师的差事,别说是这边的小姐,放在京里头的小姐上,她们做大户人家的婢女,也是可以骄傲些的。“姑娘莫怪…实在是奴婢的蠢了,才敢这样对待姑娘,往后必定再不怠慢,尽心尽力地伺候,还望姑娘肯饶过这回。”

上一世这些似她们这样不恭敬的态度,那时郑芙心慈手软尚且不发作,以为她们真会念着这好,尽心尽力地伺候,却不曾想她们变本加厉,背后收了别人不少好处,将太师府里的消息都卖出去,险些致太师府全府抄没,不过现在就凭她们背后说了主人家几句话就发卖出去,出去了指不定给自己说成什么样,有多刻薄寡恩,本家基业单薄,有了前头的话柄,日后再找点好用的仆众怕是也难,仆人不犯实错不好就罚,日后等她们自己犯了实错,再发卖出去,也不会给别人留下话柄。

郑芙轻轻一扯唇角,瞅着地上跪着的几个人:“我们家虽不是家大业大,但若你们肯好好伺候,尽心尽力做事的,肯定不会让你们受了亏待,反倒是爱乱嚼舌根,诋毁主人家的,也必有各种严厉的法子让你们知道苦头。你们信还是不信?”

几个小婢女们面面相觑,倒是知道好歹,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知道了,姑娘慈仁,今日大恩,奴们自是铭记于心,往后只勤恳做事,再不在背后议论主家事宜,将来姑娘再发现奴才们把了事,要打要杀都使得,奴才们是无话可说,自认理亏的。”

“自是要细细算计,一个偌大的宅府若是没有严厉的规矩约束着,上梁不正下梁歪,哪里能天长日久地繁荣昌盛,不论日后你们犯了多大的错,都是要受罚的,在我们府里奖罚一向分明,偷奸耍滑,卖弄聪明者自是在府里讨不得好处,但若肯谨守本分,长留在府里做事是肯定的。”

婢女们见识了郑芙的厉害,只是惊讶于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见识,完全不像是乡野出身,反倒像是世家教养出来的嫡长女作派,倒是好生让人惊艳。她们不自觉地卑恭起来:“奴们记住了,日后再不敢忘。”

说罢又四散而去收拾东西了,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不过是要把一些带不过去的大物件折成银子带过去,统共收拾出来要带往京城的也就几只箱笼,而且还不值钱,也难怪那些婢女会鄙夷了。

白天过去,暑热也退了,郑芙想起厨房里还有几斤没来得及卖出去的莲子,非常新鲜,像她前世在宫里吃到的那些因为输运时间太久,已经呕出酸味,她便时常怀念这里的日子了。郑芙去卧房找了母亲崔氏,发现崔氏果如前世一般还在忙活她的针线活还没有睡,烛火明明,她却为省几挑灯草钱,连油灯都烧得暗暗的,郑芙掀帐子走进去,用手打开灯罩,重新挑了灯油上去让它燃得亮些:“母亲向必夜里也忙活,小心熬坏眼睛才是,若真迫不得已,不如把油灯烧得亮些,这几个铜板母亲还舍不得。”

崔氏手中不停,无奈摇头道:“跟着你父亲习惯了,从那会熬过来的,身子还娇贵么?现在日子不太平,能省则省,就算老郑如今发达了,这习惯我想也是改不掉了,灭了罢,一晚上做的针线活还不如这一晚上烧的油贵。”崔氏见郑芙站在床榻边未动,轻柔地拉着她的手坐下来,喁喁细语道:“你这孩子怎么还不睡,明早就要起身赴京了,赶路远着呢,况且你又刚病愈,应该好好歇着的。”

郑芙看着母亲在烛火中泛着柔光的脸,微微有些动容:“母亲,你又在给楚玉纳鞋呢?”

崔氏点点头:“是啊,她见有款新鞋好看,我给她纳一双,说实话这个纹形有点复杂,我也是搞了半天才明白。”

“想起来母亲从来没有给阿芙做过鞋子呢。”郑芙看着自己脚上早已有些破败的绣鞋,心中有些泛酸。

崔氏尴尬地笑了笑:“楚击年纪小,她生性顽劣,你自小懂事从不让我操心,况且你自己纳的鞋也不逊于母亲做的分毫,何必与楚玉计较,她若是会做,我定是让她自己做的。”郑芙忍不住反问:“可您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教她,您自己纵她,我倒也怪不上楚玉,有时候我真想问问,我究竟是不是您亲生的?”

崔氏一惊,手指便扎出一个血洞来,怪异地看着郑芙:“你不是我生的,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看你是烧病烧得脑袋都糊涂了,才能问出这种话,楚玉年纪小,见到新奇玩意自然喜欢,我这个做母亲的当然竭尽所能地满足她,你又有什么好计较?她也是你的亲妹妹,你不盼着她开心?”

郑芙笑道:“可您不做两双,是否想过我也喜欢,或者说,您其实根本不想浪费时间精力在我身上,可我不明白,我也是你肚里出来的。”

“快回去睡觉,整日地胡思乱想,下次我也给你纳一双可以了吧?”崔氏不耐烦道。

郑芙摇头笑道:“不用了,母亲早些休息”。说罢转身离去,这么多年,她本就不该抱任何希望,她的偏向,她早就知道了。

夜晚清明,郑芙想起那堆莲子,走进屋时,发现它们还静静地躺在角落的竹篾里,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前半生几乎都是与莲子为伴,为银为米四处奔波,甚至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可以去往繁盛的京都,也从来没想过会遭遇那番人和事,她其实有考虑过要不要选择留在平州不入京,但是家人终究是家人,纵使他们没有多疼惜她,她还是不想他们给郑氏那一群豺狼虎豹吃了,恶人终究需要她来对付,等处理完所有事,她就回来,过平静且安稳的一生。

郑芙把莲子放在水井边清洗,不知何时,崔氏又站在了她的身后,无奈地上前来抢过她手上的莲子,无奈道:“你会煮么?非要在这注能,煮的不好吃了可是糟踏了这好东西。”

郑芙不语,在一旁静静地看崔氏忙活,经历一世的她很明白,崔氏耳根子软,总少不得受那些亲戚的挑拨离间,时时为难郑芙,太师有的账是一摊烂账,她勤勤恳恳地为这个家操持,最后落得埋怨不尽,这回她不再插身,但前世辜负她的人,也别指望有安生日子可过。崔氏又去厨房里间拿了些白米,混在一起煮了,这才用小瓷碗端出来,“快吃,吃完就睡。”

郑芙端起这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粥,入口绵滑浓稠,清香阵阵,很是好吃。虽是不如她在宫里吃过的佳肴那般精细,但她不从小吃到大,这是她记忆里的味道,无论是这用的莲子是她自己亲自采的,还是她最渴盼的人所煮给她的,日后恐都再吃不到这样一碗。

郑芙无意地提起前世一桩旧事:“母亲,如果父亲要纳妾,您怎么办?”

这事是真的,郑庸中举后封做太师,这是何等风光,况且他年纪还不大,也不过才三十多岁,况且人品俊伟,才识出众,前途看起来又光明,自是有不少人家打算跟郑庸攀上交情的,而这攀情的手段就是婚姻。郑庸也不是贪色,他深知在官场中如果没有前辈提携,仕途很难走得长远,人情也故最能体现的地方就是官场,要不别人怎么说官场污浊。找上门来的是宁国公府的庶女尚婉,一开始的确的打算是让郑庸将崔氏打发回平州,甚至一度想谋死崔氏,好在郑庸还算对崔氏有情有意,提出让尚婉为平妻,这才让尚婉作罢。

崔氏见识不多,从十五岁的时候就伴在郑庸身边,服侍着一边读书一边当差的他,好不容易熬出头了,郑庸竟要纳娶别人,她哪里吞得下这口气,派人打伤了尚婉,得罪了宁国公府,后来郑庸赔了好大一箱银子这才了事。尚婉最后还是以平妻的身份进了府,崔氏却郁郁而终,郑芙在宫里那几年听闻尚婉与郑庸渐渐恩爱,后面也诞下了几个子女,已经完全把崔氏遗忘了,郑楚玉和郑砚因为宁国公府得势,愈加对尚婉殷勤,没有在乎苟婉是他们的杀母仇人。

崔氏此刻还一脸笑意:“他与你娘我相伴少说也有二十载,要纳妾他早纳了不是他不会辜负我的。”

郑芙看着崔氏沉浸在情爱的模样,发觉这么多年的苦日子还是没有让她醒悟过来,乡野穷身的时候与名利双收的时候,男人是不一样的,所以说,男人都经受不住考验。

第二日启程上路,夜色下的平州城褪去了白日喧嚣和繁华,岸边停泊了着大大小小的每山板船只,雇用的码头船工正将那几只箱笼搬上搬下,海风细浪缓缓吹拂着,搅得他们心情毛簌。

崔氏还在和自己的娘家人不舍地互诉,郑芙向崔舅母问了个安:“舅母若得空,不如来京里做做客,想必母亲心里也有个慰籍。”

崔舅母也是个常年劳作的女人,但好在身材没有走形,还是和年轻时那样纤细苗条,但只可惜她婚姻不幸,丈夫没本事不说还要纳妾,并且时时宠着那小妾,崔舅母的丈夫是个生意人,跑船跑生意也总是带上那小妾,所以崔舅母总是一个人和崔夫的婆母妯守在一起,日子不可不谓之凄凉。郑英知道她跟母亲崔秀兰一样都不是利落爽快之人,性格软弱,处事不精,所以并不打算将她带入京都,给几个银子贴补接济就是了。

“秀兰啊,你也知我的家事,我膝下的孩子都各身奔了前程,丈夫又是个没良心的,又遭妯刻薄,这日子我是过不下去了,如今你家丈夫有了功名,不如把我也带上,我可以照顾府里的大小事宜,绝不白吃白拿的。”崔舅母见番氏还在犹疑不决,忙打起了感情牌:“你…你忘了当初阿姐是如何护着你了么?若不是我相让,今儿个做太师夫人的可就是我,如今我也不嫉妒你,更是盼着你好,可是你问却连一点施舍都不肯给阿姐么?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要将郎婿拱手相让,换做你求我,我肯定是眼都不眨的将你带上船,好饭好菜地供着了,不曾想,你却是这样没的良心的人!”

崔氏显然有些为难:“可是,阿姐,我已给了许多银子与你啊,在这里你同样过的很好,何必非要同我们一起入京呢。”

“那不一样,京里那样富庶,阿姐也想跟过去看看不是,再说了,郎婿不也是把他那几个兄弟接到京里去吗?原本都是分了家的,如今又合在一处,可见人家的脸皮比咱的厚实多了,你说说你,不把母亲接过去也就算了,自家姐妹还有什么隔阂吗?你非要这样狠心见你姐姐在这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你才舒心是么,看来当初我待你的好,你也是全然不记得了。”崔舅母低声抽泣起来。

郑芙再也看不下去:“舅母,您这话就说岔了,我父亲是您让给母亲的么?分明是当初您自己看不上,嫌我父亲寒酸,日后没出息,闹着不肯嫁。崔父崔母当初劝您,您何曾听过?既铁了心要嫁那生意人,就不要今日说后悔!我母亲虽然是嫁了父亲,可是也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您当初不是一度为此庆幸过?不能因为现在好日子来了,您就把我母亲当初受的苦撇开了不谈,再者说,您以为父亲有今日作为离得了我母亲么?换作是您,我父亲还未必有今日的作为,谁不知道您目光浅短,就知道现手里拿着钱,哪里肯让我父亲安心读书,若不是我母亲一力支持,父亲估计还在乡里耕田种地,做一个农夫。况且您当初是真待我母亲好么,分明是拿她当小丫头似地到处呼来唤去,您每次犯错,都是由母亲替您顶罪,挨了不少鞭子,您就仗着我母亲心软好欺,真将您接过去,指不定谁才是府里的女主人!母亲给您那几十两银子是她顾念您是她唯一的姐妹,我作为侄女掏心劝您一句,见好就收,不要将来什么都没有了才知道后悔,人要是不知足没良心,跟畜生有什么区别?父亲那几个兄弟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日后我自会收拾,不带您去也是为您考虑,免得一不小心火力全开,牵伤到您不是,母亲好心,舅母却是曲解了母亲的苦心,真真叫人心寒呐。”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