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小厮将院门打开,就见外头站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身上还穿着卫所当值的衣服。
吴双近日常来探望祝常青,与她院子里的人都混熟了。
他本就草根出身,从不自恃官品,与这小厮丫鬟也能说上好一会儿的话。
丹珠见他阔步走进来,便把刚煎好的药递上去一碗,笑道:“麻烦大人看着祝娘子将这药喝了。”
吴双单手稳稳接过药碗,憨厚地应了声好。
屋门被叩开时,祝常青正裹着大氅,伸手要去关西边的窗子。
吴双瞧她一张小脸被吹得煞白,二话不说就把药碗搁在桌上,动作利索地上前替她将窗户的叉竿卸了:“这些事不用你做,你先把药喝了,养好病最要紧。”
祝常青哭笑不得地捧起药碗,她向来不怕苦,喝药是最省心的,不用事先备好什么蜜饯,喉头滚了两滚,一碗苦药汁便全下了肚。
她怕吴双不放心,特意展示了空空如也的碗底,才接着问:“兄长你今日怎么来了,军中事务可准备妥当?”
吴双把她扶回床塌上坐着,答道:“我不过是个副将,事情不算多,明日就要走了,可不得来看看你。”
许是染疾的缘故,祝常青这几日格外困乏,有时一天能睡上六七个时辰,昏昏沉沉的,连时日都记不起来。
经他这么一提醒,才猛然想起,原来抗倭的军队明日就该启程了。
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祝常青难免有些伤怀,一抬眼,发现吴双的情绪也好不到哪去。
只好扯出点笑颜,轻拍了拍他放在膝上粗粝的双手:“圣上很看重你,兄长此番要是立了功,妹妹我也能跟着沾光,在京城里的日子岂不是水涨船高?”
俏皮话并没有让他的脸色有所好转,祝常青幽幽地叹了口气。
毕竟是真刀真枪地上战场,心中怎么可能毫不畏惧,她又哪里能够平常心,只求兄长平安罢了。
岂料吴双担忧的竟不是身家性命,只见他颇为苦恼道:“妹子,你也知道我这性子,怕是难与那些大官为善。平日小事也就罢了,若是打仗用兵时,我与邹将军互看不顺眼,这可咋办?”
祝常青闻言诧异,对吴双有几分刮目相看。
他所言确实是个不小的问题,她沉思片刻,道:“邹将军此人我打听过,不是横行霸道的脾气,若你言语不至于冒犯,只要所言有理,他应当不会苛责。”
但此人立场不明,怕就怕他也受冯党指示,故意要给吴双难堪。
于是祝常青又问:“你当初带回京的那支军队呢,这次抗倭可跟你一起?”
吴双点头:“圣上钦点,要蜀平军队跟我一块儿去历练。”
“那就不必管他。”祝常青信誓旦旦道,“朝中能打胜仗的武将本也就冯直一人,兄长好歹和朝廷兵交过手,不用看别人眼色。”
听她话里的意思,竟是要让他一个副将压到主帅头上去。
吴双想不明白其中道理,但对自家妹子是言听计从,自没有旁的异议。
见他脸色仍未好转,祝常青笑问:“兄长还有什么挂心的事儿?今日全说出来,妹妹会替你照看。”
吴双身量比一般人高大,眼下坐在祝常青面前,弓着背,反而显出几分谨小慎微,犹豫着开口:
“我能有什么事儿,无非就是担心你的身体,还有……从前蜀平的弟兄们。”
祝常青愣了愣,笑容变得有些勉强:“蜀平知府的位置早换人坐了,兄长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吴双神色严肃,目光不是会伤人的锐利,却也极有力量,叫她忍不住想躲开:“妹子,你同我说实话,这案子这么久还下不来,是不是因为有京里的大官作保?”
面对这样简单的质问,祝常青却答不上半个字来,缓缓抿住唇,半晌,心口一阵难耐的憋闷。
她将头撇到一边,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吴双手忙脚乱地去倒茶,杯子都还没拿稳,就听她的咳嗽渐渐平息下来,嗓音变得沙哑。
“京里的官员查办起来是要费事些,不过应当马上就能有结果,兄长不必忧心,等那些蠹虫被处置了,我一定写信告知。”
吴双继续倒茶的动作,背对着祝常青,连连点头:“妹子你也放心,我此去一定打下胜仗,不会叫你受人欺负。”
祝常青的思绪有些飘远了。
是啊,此番,就是只能胜,不能败。
所有的一切,都只等着再从天而降一个能打胜仗的将军,来结束冯直一人独占鳌头的局面。
春日渐暖,连日头都长起来。
等到天色黄昏,吴双才离开她的院子。
祝常青神情淡漠地盯着那道渐远的背影,直至他彻底消失在那一方小门外。
昏沉的睡意又攀了上来,她走到窗边,将叉竿重新支起,任由冷风灌入衣领,被尘土迷上眼睛。
招安、抗倭,吴双为她豁出性命从无怨言,不讲道理。
他们都是彼此亲手选择的,这世间最后一个亲人。
兄长之恩情,祝常青自认无以为报,便也只好用自己这条命去偿。
-
乾清宫内。
“军情来报。”泰宁帝将一份奏章递给刚进殿的李凭栏,“冯直携军明日辰时便可进城。”
他双手接过,草草看了一眼便合上:“与先前预计的不差。”
泰宁帝点头,面上却无半分臣子凯旋的喜色,疲惫地问:“祝常青如何了?”
李凭栏:“还病着。”
“倒病得真是时候。”泰宁帝不满地哼笑一声,“依你看,她这病明日之前能好全吗?”
李凭栏随意惯了,在陛下面前也没个规矩,说话七拐八弯,暗藏深意:“姑娘家身子弱,京师又不比陵江温暖,她初来乍到,被这冷心冷情的天一吓,病来如山倒,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侄儿听闻,吴所镇抚离京前去探望过她,二人兄妹情深,既得兄长关怀,想来她的病不日就能好了。”
泰宁帝阂眼揉着额角,闻言眉间舒展开,低沉地“嗯”了一声,又问:“张立瑞呢?”
李凭栏答:“今日放值前,我会将他的请奏批下去。”
-
寅时方至,祝常青便悄然起身了。
外头的天全黑着,一户一户的人家不见半点活气。
她点燃屋里的烛台,借着微弱的火光穿戴齐整,里头特意着了件绯色的襦裙,外披大氅御寒。
提着盏灯笼出院,关门时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吵醒了耳房的丹珠。
更深露重,她拖着病体在寒夜里行走,目之所及除了脚下被照亮的几块路砖,其余皆是黑黢黢一团。
鞋底踩在一些枯枝败叶上,发出的响声格外叫人心惊胆战。
祝常青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拎着灯笼的那只手都快冻掉了,冷风刮过脸庞也彻底没了知觉。
待到走近刑部,天边的那半挂月亮才舍得从云层里露个面。
有月光铺路,她便将灯笼往下放了放,朝那刑部大门处看去一眼。
就这一眼,险些叫祝常青吓掉了魂。
只见左边那座面容狰狞的石狮子边上立着条不怎么显眼的黑影。
那黑影似乎长着眼睛,连同石狮子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真可谓鬼气森森。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