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来时一样,青牛拉着车架在潮湿的山间稍显急促地走着,牛蹄在湿软的道上踏出月牙形的印子,但很快又被雨水淹埋。
不同的是,许明月这次异常沉默。
燕璟语气如常,问道:“怎的不讲话了?”
许明月神色恹恹的,低声道:“这毕竟是我第一次杀人,还不许我一个人静静了?”
燕璟立马摇头否认:“不不不,我可没有这么想,也不曾这么说。不过嘛,凡事都有第一次,下次便好了。”
听听,这人说的是什么话?!
许明月忍无可忍,嘴硬道:“闭嘴!再说了,我倒也没有那般胆小。”
两人为求稳妥,趁着雨天连夜赶路,许是山中静谧,又或是点点雨滴敲在车板上的声音催人收束心绪。
许明月躺在稻草上,不自觉地开口,像是在同人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知你是否听说过我父亲,他还是挺有名的。哦,你查过我,那肯定是知道的。爹爹一直不同意我习武,尽管很多同他交好的叔叔伯伯都说我很有天赋,不过立身保命的技巧倒是教了我不少。说来也多亏我这三脚猫功夫,否则你我绝不可能走到此处。我并非纠结自己杀了人。我只是不明白,爹爹和娘亲都告诉我,无论如何我们的手下都只能杀有罪之人,切不可仗着自己习过几日功夫便为所欲为。可是,什么样的人是有罪之人?今日的碧水村村长吗?”
燕璟驾着车,沉默片刻,道:“我亦不知。人心是很复杂的,或许孙诚安并非罪大恶极的坏人,但也并非我们眼中的好人。你不要有负担。”
许明月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道:“无用之言便不要多说了。还有,你真的很不会安慰人。”
燕璟笑了笑,丝毫不觉得心虚,道:“惭愧,我以前还真没有安慰过人。”
“是吗?那这倒是我的荣幸了。”
正当许明月昏昏欲睡之间,燕璟的声音缓缓响起,在寂静的林间倒有了些许说书人娓娓道来的韵味。
燕璟:“路途寂寞,我同你讲个故事吧,届时还请你帮我判一判个中人物是好是坏。”
说到讲故事,许明月轻巧地翻了个身,两眼放光道:“快讲快讲。”
“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
有一宗族人家日渐没落,可族中叔伯皆想重振门楣,怀揣着这种想法,他们甚至盲目相信方士的无稽之谈,家中开始不断有婴孩诞生,妄图在其中决出一个前程。聪慧者,留而用之;愚笨者,弃之如敝履。这家的其中一房竟空悬妻位,广纳妾室,扬言谁的儿子更有才能便扶谁做正妻。从此,家不像家,族不像族,而那些孩童的命运可想而知。他们之间不仅没有兄弟义气,遇事不落井下石都算顶好的了,甚至额外生事者不再少数。
燕璟回头望了一眼,见许明月昏昏沉沉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方才想要听故事的是她,如今嫌弃无聊的也是她。
于是轻咳一声,声音略微加重,问道:“请问许小姐认为这些人孰善孰恶?”
许明月被惊醒,道:“啊?你问我?嗯……,我以为,这很难评判。俗语说得好,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没经历过你讲的那些事情,不管怎么说,好似都有些不妥,说风凉话似的。而且议论长辈,不太好吧。”
燕璟:“无妨,是我让你说的。”
许明月小声嘀咕道:“这分明是你经历过的事情,你自己耿耿于怀,如今又让我讲,若是答得不和你的心意,说不准又要如何生气呢。”
虽然声小,但到底是寂静的荒山野岭,还是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的。
燕璟算是明白了,自己在许明月面前就别想端起温润公子的样子,无论有意无意,她总会有数不清的法子将人逼回原本的模样。
只是这张面具在燕璟脸上戴了许多年,一时半会难以完全摘下,于是便出现了分外诡异的一幕。
明明已经气急了,可燕璟还是笑着的,只是语气分外不善,道:“如果实在不想说,就请一个字都别蹦出来。”
许明月也察觉到已经是将人逼急了,但还是忍不住发表自己那些不招人喜欢的观点,“都已经气成这样了,还端着,真是能憋呀。”
等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已然为时已晚,许明月急忙补救,插诨打科道:“哎呀,瞧我口无遮拦的,实在抱歉,燕公子大人有大量,想来是不会在意的。”说完颇为心虚的补上一句:“对吧?”
燕璟抖了抖缰绳,阴阳怪气道:“是吗?我竟不知自己在许小姐眼中是宽宏大量之人。”
许明月挥了挥手,理所应当道:“你想不到的多了去了。我们说回方才的讲的事。我觉得吧,事在人为,善恶亦在人心。对于你家中的族亲长老,他们自然是不会承认自己的错处的,说不定还会洋洋自得,认为自己寻到一处可光耀门楣的法子。对于你的兄弟姊妹,能者居之,他们说不准会认为这是一个机会。至于你,燕公子,这要问你自己吧,我可说不出来。”
燕璟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轻蔑道:“人人好像都有苦衷,若问起来,都能给出一个冠冕堂皇、凛然大义的借口,可偏偏人人都不死心,非要一条绝路走到黑。你说,这可不可笑?”
许明月片刻换了百八十个姿势,就是坐不住,慢悠悠的说:“我还小,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是死不死心,燕公子不是最清楚了吗?”
燕璟再次感叹:“许小姐,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许明月用燕璟说过的话回他,含糊道:“毕竟我可是江湖中以才情谋略而著称的‘萧夫人’的女儿。唉,不同你说了,我的头有些晕,需得睡会儿,等到地方了你记得叫我。”
听到身后的呼吸声逐渐平稳,燕璟控制住那头倔强的老青牛,尽量让牛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的平稳。
可是渐渐地那道呼吸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已然与微弱沾边了。
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许明月不吵不闹亦不翻身的,简直太不寻常。
燕璟抽空回头瞥了一眼,面色突变。
许明月瘫软在草堆上,小小的身躯蜷缩着,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巴呼出的热气甚至已经在空中凝结成雾气。
燕璟急忙扯住绳子,将牛车停靠在路边。
还未等车驾停的稳妥些,便撤过身子,将手探向许明月的额头。
果不其然,额头滚烫一片,明显是热病缠身。
燕璟颇为懊恼道:“早该料到的,她年龄这般小,又是阴雨天,寒气极盛,接连奔波这么些天方才又受了惊吓,生发出来倒也好些,只是未免也太不凑巧了。不行,这样热下去也不是办法,得快些赶路了。”
燕璟将蓑衣斗笠尽数覆在许明月身上,小心整理好,尽量不让飘落下的雨丝沾染她分毫。
接着便拉起缰绳,一辆牛车硬生生被驾出马车的气势,车轮在地面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尽管知晓许明月听不到,但是燕璟还是轻声道:“再过五里地有一处城镇,那里或许会有医馆,你再忍一忍,很快便好了。”
天近破晓时,才瞧见乡镇的建筑。
只是,牛车刚行至镇口,燕璟立马勒住车驾,调转车头。
不是他不想进城,只是为何这处偏远城镇都有他与许明月的通缉令。
燕璟瞧着榜上的文字,冷笑一声,道:“公主府逃犯?好好护送?如今竟是装也不肯装了。不过这样也好,许家的人应是很快便能找来了。只是如今怕不是不能驱车入城了。”
许明月是被一声声鸟鸣吵醒的,尽管还是有些混混沉沉的,但好歹是可以睁开双眼了,不至于睡得昏天黑地。
许明月支起身子,眯着眼睛环顾四周,结果发现荒山野岭之间除自己以外再无其他人。
原先在前方驾车的燕璟也不知所踪。
许明月不由得做最坏的打算,喃喃道:“应当不会吧?都是同生共死的战友关系了,他应当不会将我扔在这里,然后一个人跑了吧。算了吧,再等他片刻。”
可是燕璟许久不来,许明月的耐心逐渐耗尽,面色也越发凝重。
微风拂过林梢,树叶沙沙作响,原是轻松惬意的好景致。
只是此刻余下一人,许明月无端品出一丝凉意,渗人的紧。
人总是喜欢自己吓自己。
树丛里不会突然窜出来什么东西吧?
这里应该没有什么手持利刃的坏人吧?
如今连扬州都还未走出去,不会永远都到不了家吧?
头好晕,脸好热,是要死了吗?
许明月真的有些想哭了,但还是努力将眼泪憋回去。
不能露怯,绝对不能露怯。
小小的声音在林间响起,怯生生的,充满不安。
“燕璟,燕璟,你在吗?你不会丢下我的对吧?这里还有活人吗?”
可回应她的只有鸟鸣、风声和老青牛偶尔的叫声。
许明月不敢随便离开,她怕自己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迷路,那才是真正的无力回天。
终于,在许明月忍不住晃晃悠悠翻身下车的时候,燕璟捧着个瓷碗姗姗来迟。
为什么燕大人在姩姩面前这么容易破防呢?
当然是因为他逗起来很好玩了呀~
是的,我们姩姩就是故意的,甚至无意间养成了习惯[墨镜][墨镜][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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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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