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徒弟去找师父,没见着人,却在师父的茶桌上见到一套不曾见过的茶具。
茶具一壶五杯,一个壶承,一个茶盘和五个杯托,其中四个品杯盛在杯托之上,于主人位对面一字排开。
杯中尚有茶水,应是不久前师父才招待过客人。
这一整套茶具都以海为主题,无论怎么摆放,一眼望去皆如一片汪洋,着实妙不可言。
其中一只品杯里还有一轮圆圆的落日,使得这整套茶具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觉得逼真。
小徒弟从小在师父的熏陶下泡茶喝茶,对瓷器的鉴赏水平也相当不错,这会儿看着这套茶具还真有些爱不释手。
这是绞胎瓷,师父教过他,绞胎瓷又叫透花瓷,源于唐,兴于宋,是由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颜色的瓷泥揉合而成,瓷器花纹由胎而生,内外相通,里外相透,一胎一面,不可复制。
一字排开的四只品杯里,有一只是满杯的,好似没人喝过,小徒弟瞅了瞅,再瞧了瞧四处都没看见师父,便端起满杯的品杯抿了一小口。
顿时,小徒弟的眼睛一亮。
是明前龙井!
居然还是温热的!
明前龙井是三月中旬到清明之前采摘下来的,最是鲜嫩,小徒弟意犹未尽,又喝了一口,品杯容量本就小,小徒弟三两口就将茶水喝了个精光。
“哗啦啦”的声音蓦然间响起,耳边更有轻笑声传来,小徒弟顿时呆愣住,看着突然出现在茶桌边上的几位客人,还有正在泡茶的自家师父。
只是茶桌却已不在茶室内,而是在海边。
海浪声一声一声接连不断,小徒弟目瞪口呆,又因为意识到自己偷喝了师父请客人喝的茶而有些讷讷:“师父、原来你在这里啊。”
师父看着他,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道:“过来吧,来见一见叔叔伯伯们。”
“哦。”小徒弟乖乖走了过去。
茶桌上共有三位客人,第四个座位是空的,小徒弟正是喝了第四个座位上的那杯茶。
师父给小徒弟一一介绍:“这位是昆伯伯,这位是应叔叔,这一位是陵叔叔。”
小徒弟便一一见礼:“见过昆伯伯、应叔叔、陵叔叔。”
“这小家伙看起来聪明伶俐,让我想起了某人小的时候。”昆伯伯捋着长须笑呵呵地道。
闻言,小徒弟好奇地瞅着师父,圆圆的眼睛滴溜溜转,心中暗想:师父也有小的时候,那么师父那个时候来这里,是太师父带他来的吗?师父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偷偷喝了招待客人的茶水然后误闯了进来呢?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师父淡淡地笑着道。
“对我们来说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昆伯伯对一旁的二人道:“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啊,想当年还是茶香味将我们吸引过来的,虽然那个时候还不是龙井,没想到一转眼你也有徒弟了。”应叔叔说。
“时间说快也快,但其实说慢也慢啊。”陵叔叔却说。
小徒弟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三位客人里面,应数昆伯伯的年纪最长,但是他鹤发童颜,面容俊朗,尽管蓄着长须,却仍是看不出年岁来。
应叔叔很是威严,此刻笑眯眯的,可依旧显得刚毅不凡。
陵叔叔则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和和气气,样貌是三人中最显年轻的,和师父差不多。
“时间于我们而言本无意义,恰恰因为与汝等有了交集,时间好像才突然流动起来,原本的我们并不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昆伯伯这样道。
小徒弟在一旁听得很是茫然,暗自琢磨“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他一面想,一面欣赏师父泡茶。
师父泡茶如行云流水,百看不厌,小徒弟欢快又积极地蹭茶喝,毕竟明前龙井一年只有一次,而且大人们聊天他也不好插嘴,不如多喝几杯。
“你这徒弟也很喜欢喝茶,果然像你。”应叔叔忽然道。
师父笑了笑说:“这点是随我。”
小徒弟忍不住说:“师父泡的茶顶顶好喝!”
“这话不错,你可得好好向你师父学学这一手,将来若要继承书堂,可别忘了我们这群老家伙,我们着实很馋这茶呢。”昆伯伯笑说。
“书堂有师父就够啦,不过我会好好学的,以后就由我来招待叔叔伯伯们。”小徒弟拍了拍胸脯说。
落日一直悬在海边,潮起潮落,坐了许久,小徒弟忽然意识到这里的太阳似乎不会下山。
他看向师父,想问什么,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少见多怪。
当最后一壶茶见了底,客人们心满意足。
“好啦,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今日就到这儿,老夫也该离开了。”
师父闻言起身,小徒弟也连忙站了起来,就听师父说道:“恭送前辈。”
昆伯伯大笑着朝海的方向走去。
“呼啦”一声,狂风霎时呼啸而过,蓦然间,就见一条极大的鱼出现在海水之中,随随便便一动尾巴,就掀起数十丈的水花,它浑身覆盖着漂亮的鳞片,在落日下闪闪发光。
须臾,又见大鱼纵身一跃跃出海面,巨大的鱼鳍化为双翼,展开后遮天蔽日,将落日瞬间遮得一干二净。
那鸟着实巨大,望去不知几千里,就如同方才所见的大鱼一样,宽广无垠。
小徒弟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好半天都张着嘴巴。
那样大的鸟,飞啊飞,逐渐也飞远了。
若是根据落日的方向推测,那应该是南方。
当大鸟消失不见,师父说:“我们也离开吧。”
师父的声音拉回了小徒弟的神智。
他的话音方落,海浪声便突兀地消失了。
依旧是茶室,茶桌边,师父出现在主人位上,小徒弟则被他牵着有些愣愣地还未回过神来。
应叔叔和陵叔叔位置未变,独独少了昆伯伯。
“那么,我们也该告辞了。”应叔叔和陵叔叔亦起身准备离去。
“我送一送二位。”师父留下小徒弟,将两位客人带出茶室。
小徒弟留下乖觉地收拾茶具。
他将茶杯分别洗净,正要收回柜中,就见茶壶底部有个落款:
南华真人·唐天宝初
“南华真人?”
小徒弟歪着脑袋,觉得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啊!”
南华真人!不就是庄子嘛!
那昆伯伯,正是《逍遥游》里的鲲鹏啊!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小徒弟摇头晃脑背了一遍,脑海中不由自主又浮现出方才鲲鹏变化的一幕来。
不久后,师父送客回来,小徒弟立马问道:“师父,这套茶具分明是唐时所作,可庄子是战国时人,落款却是‘南华真人’,这怎么可能呢?”
“‘南华真人’的称号本是唐玄宗所封,再加上透花瓷,说明此套茶具确为唐时之人所作。”
“对啊,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徒儿才百思不得其解。制作茶具的匠人一来不可能是南华真人本人,二来,这位匠人也不可能与南华真人有什么关联,那他为什么会将‘南华真人’的落款刻在壶底呢?”
“可是你又怎知那位匠人没有见过南华真人呢?”师父反问。
“这要怎么见啊?”小徒弟不禁万分疑惑,战国和唐朝,可是相隔了近千年的光阴。
然而师父却道:“昔者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还是胡蝶之梦为周与?”
小徒弟顿时瞪大了眼睛问:“师父,难道您是说,他们是在梦中见到的?”
师父点头,遂将茶具的由来告诉了小徒弟:“此二人梦中相识于海边,一日鲲鹏忽现,庄子因见鲲鹏而写下《逍遥游》,唐时那位匠人则烧制了这套茶具,又因梦醒后得知梦中所见乃庄子本人,因而留下了‘南华真人’的落款。”
“原来是这样啊!”小徒弟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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