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巧克力狂热

回家途中,宁蓁胃里不舒服,路过转角公园时瞥见麻雀低空飞掠,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非遗展示泡汤了。

之后,连续几个阴天。

小区花坛旁边空荡荡的,孟老太太好久没照顾她的花了。宁蓁提着水果等,却等不来,也不清楚老人住哪个单元哪扇门。

杜鹃生出花苞,橙红耀眼。叶子相较之下色泽暗淡,有枯萎的迹象,临走前,她用喷雾瓶洒了点水润湿植株,希望它们撑到下雨。

「老师临时说下午改上语文课,你走吧。」

那天,方善善在微信留言,然后她们再也没见过面。

去福缘寺的路上,宁蓁还在犹豫应该在对话框里说些什么。

「你喜欢的人很好,但他不适合……」

「不如考虑考虑班里的同龄人……」

「你们之间的天平过于倾斜,这种关系不会善终……」

她尝试输入几个字,增减修改,最后全部删除。

无论怎么措辞都像高高在上的指教,没人爱听,尤其是青春期的叛逆高中生。

宁蓁倚在车窗边叹息。

退一万步说,那个王老师就没错吗?

用置身事外的态度教训她们,无异于火上浇油。

但他不知道。

不知者无罪。

所以,最好别捅破那层窗户纸。

她不能坦白:我作为侦探终于看破了“老王”的身份——你们班隔壁的年级主任。

其实这种事不是挺常见的吗?

高中校园里来了受欢迎的老师,人人都想给他留下好印象,于是发誓认真学习,听写作业都满分,在课堂争着被他点名去黑板上画Mind map。

那时候,我们不是也一样吗?

方善善想写一份优秀的非遗报告得到瞩目和褒奖,只是过程中借了鸟哨。

作为借出人,宁蓁不用管太多事,不用深思,不用试图修复她们短暂的交集。

没在全班的注视下吹哨子,反而让她逃过一劫。

出租车上了高速,她蒙住双眼小憩。

就这样吧,装作一无所知。毕竟是擅长的事。

*

几日不见,春山绿意深浓。

宁蓁拎着袋子下车,没走几步,看见莫昭伫立在车边,低头吸食指尖猩红的星火。

烟雾隔着很远飘过来。她想躲,但动作不如男人快,他挡住去路,像一堵坚实的墙。

“上车,送你一段。”

“先把烟掐了,不行吗?”

宁蓁天生不懂得欣赏所谓的烟草香,只觉得呛。

“行。”莫昭轻笑,“蓁蓁,你长大了。”

山脚下的公路冷冷清清,这会儿接连停靠几辆轿车,噪声嗡鸣。

莫昭看她依旧冷漠,接上那句话:“……以前你即使不喜欢,也要趁我抽烟的时候缠着我。”

宁蓁忽而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眉间微蹙。

缠着你……?

她真的记不清了。

莫昭的车价值天文数字,对宁蓁而言却仅仅是提供一个舒适座椅。车内仍然弥漫着玫瑰香水的气味,兔子摆件躺在那儿,好像被粘住了。

你怎么能保证它一直朝南……?

“保证不了。”莫昭坦诚表示,“我说是,它就是了。”

宁蓁轻抿了唇,脊背发麻,发现自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嗯。”她勉强应声。

莫昭一手搭在方向盘上,迟迟不发动车子。

天色昏沉,薄衣衫抵不住空气里的冷。春季温度反复无常,今年,倒春寒来得格外晚。

“其实我有件事想跟你聊聊。”

她轻偏了头,视线落在中央扶手箱。盖子没关,里面放着一串钥匙和几块巧克力,包装精美,99%纯可可脂。

“关于鸿鹄计划,”他开门见山,“我还有个竞争对手。”

是成总吧,你们的员工都说成总胜券在握。

宁蓁不言语,默默在心里应着。

莫昭对商业斗争习以为常。二十岁那年,她经常听他讲那些故事,物竞天择,成王败寇,他强硬,总是赢得彻底,即使被逼进绝境也能凭着自己的手腕逢生。

可这次,他话里话外透着一种妥协的意味。

“那人不简单,今年三十上下,结婚七年了,太太不是名贵出身,但是有旺夫命。自从两人领证,他就在北城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后来听说看中鹭山这块地,要拿去开发养老型度假区,眼光挺精明。”

宁蓁一半在听,一半放空。

她大脑模糊捕捉到“度假区”三个字,继而关联到热闹、高昂、人满为患的场景。

那山上的野生鸟类要搬到哪里?

“蓁蓁,”莫昭探身贴近她,嗓音低哑,“你觉得怎么样?”

他擅用这样的问句。

“不好。佛门净土,不合适做度假区。”

男人失笑:“我问的不是这个。”

暧昧的问句。不明不白的问句。

记忆断断续续的,黏腻,湫湿,苔藓疯狂生长,渗着淅沥的幽绿。

驾驶位靠近树林那侧。宁蓁渴望窗外风景,左手扣住轿车窗沿,宽阔公路上,一只小狗乘着风神气地窜过去。

是沐沐。

“不好。”

她回答,身体坐正,右手伸进两个座位之间的扶手箱拿巧克力。

撕锯齿,剥光包装,一口塞进嘴里,后牙用力嚼碎。车窗密闭着,隔音极佳,逼仄空间内一时只有她的咀嚼声。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99%可可浓度,没有蔗糖和牛奶调味,吃起来苦闷酸涩,几乎难以下咽。

莫昭问:“哪里不好?”

“人不好,靠太太带来的运气……不算本事。”

宁蓁又摸起一块巧克力撕开,想起以前。

有次长假,莫昭要带她去外地旅游。她从小没离开过北城,没亲眼看过海,提前一周就欢欣雀跃收好行李,窝在寝室盼啊盼。

出发那天下雨了。最终,她盼来了男友的爽约。

他说临时忙工作,真的走不开。宁蓁发消息问,你爱我吗。

他反问,你觉得呢。

她面无表情撑起伞,打车去机场。泥泞的路弄脏裙角,行李滑下斜坡,她狂奔着追赶,整个人摔进雨里。

——“蓁蓁,你该懂事了。”

目的地仍然在。她独自出发,坐头等舱,住总统套房。那里有纤尘不染的落地窗,大得足以装下一片海,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确很幼稚。

她要成长,否则配不上他。

巧克力变成坚硬的碎块,尖角划过口腔。嘎吱嘎吱。宁蓁还在吃,牙齿的摩擦刺透耳膜。

“没想到你现在对巧克力这么狂热。”

“……嗯?”她咀嚼,嘴角黏着碎屑,“我就是……突然想吃。”

莫昭伸臂,想拭掉她唇边碍眼的东西。她难得没有躲避,仿佛回到四年前他最喜欢的,冰冷而乖顺的模样。

指腹轻抚脸颊,宁蓁的身体却一瞬僵直。她太心急,咬破了黏膜,口中顿时涌出一股血腥,再混入浓厚的涩与苦。

扶手箱掀了盖,如同开肠破肚。她没理会,吃痛把剩余的巧克力全吞进去。

“不够么?那里还有。”莫昭似乎觉得她可爱,用遥控器开启储物箱。

戒指盒不见了,他大概换车了吧。

宁蓁双手抓向箱子深处。堆叠的棕黑包装变成火焰,等待着她去扑。

“寺庙义工累吗。”他靠着头枕,慵懒斜睨她漠然的侧脸。

“还好。”

宁蓁埋头回应。巧克力有天然抗氧化剂和黄烷醇,她说服自己继续吃,吃得更多,吃掉所有。

“如果需要帮忙随时叫我。”他说。

“有一起做义工的朋友。”

胃是女巫熬药的坩埚,由着汤勺搅拌。胸口噎疼了,满嘴黏稠的腥苦,她低着头使劲吞咽,咽到眼睛泛红。

“认识两周和认识六年,哪边值得信任?”

他又抛来问句,但不急着要答案。

七块,八块。

她用手背抹一把嘴唇,双眼发热。

快啊,还差最后一块就吃完了……

“喜欢的话,下次我再给你带。”

“不要了。”

手心里全是揉皱的包装袋,有的拿不住,掉在双腿之间。

“明天开始我就讨厌巧克力了。”宁蓁补充一句,“不用送,我想自己走走。”

莫昭眼底流露无奈的笑意,没有阻拦。

车门为她敞开,玫瑰的馥郁香气霎时奔涌四散。外面天更冷,宁蓁的腿僵硬了,一个人慢腾腾踉跄着,等知觉恢复。舌边溃疡磨着牙齿,像用针挑破皮肉。生涩余味唤起对糖分的渴望。她掏出酒精湿巾擦手,回想过去偷偷流了多少眼泪。

“我曾经是爱你的。”

宁蓁不愿承认。

但是为什么,我们最后会变成这样呢。

春风吹过,冬天似的刺骨。她才发觉贴身衣物早已变得潮湿。

要下雨了吧。

她仰头,看见乌云将彼此撞碎。漫长坡道上,一道颀长的影子从天上落下来。

温霖在那里等待,遥远却清晰。

他俯身对沐沐说悄悄话,似乎正在密谋什么。话说够了,他断然甩开手,指示她的方向。

绳子拖在公路上拉长,小狗开始奔跑,浑身载着流动的风的形状。

没有半点犹豫,不偏不倚冲向她。

“沐沐!”

她蹲下,张开双臂迎接。

沐沐懂得减速,但依然撞进宁蓁怀里。胸口刹那间被填满了,柔顺的毛,温热的身体,鲜活跳动的脉搏,宛如劫后余生。

“抱歉!想这孩子来打招呼的,可它自作主张要抱你。”

温霖也跑过来,目光稍显慌乱。

宁蓁摇头表示无碍,仍缩在地上抱着沐沐不想松手。她皮肤很薄,喜怒哀乐却留不下痕迹。

沐沐轻轻嘤咛。

他深沉的黑发垂着,意识到异样。

“……你不开心。”

没有啊,只是吃了太多巧克力,胃酸正在惩罚我。

她原本想这样敷衍,却撞入他的眼睛。澄澈,睫羽纤长,连注视一片叶子都深情。

“有点,因为阴天了。”

半句谎言。

温霖看得出来,却不忍揭穿。

他低身,身形虚拢着她。宁蓁长发松松挽了马尾,露出干净单薄的后颈。他想撑住她的背,对她说可以放心往后倾倒,说很多年过去了我还在牵挂你。

舒展的手掌停到半空,掌纹溶化在风里。

想触碰。

但她像梦,一碰就化为泡影。

天光黯淡如夜。温霖笑里泛着苦涩,蜷起指节,缓缓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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