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告密者

“女朋友啊。”

精致的猫眼眯了一瞬,她仰起细颈看向山门。

“和尚的家里竟然有女人,我还真没听说过这种事。”

慕容女士轻声嗤笑,觉得对方的借口过于滥俗。

“有还是没有?”莫昭以问句还击,“您自己转一圈就知道了。”

话里藏着芒刺,听起来太不舒服。等他们走入山门,宁蓁拨开矮树迈过草丛,继续杵着笤帚扫地。

莫昭早晚会打电话,但时间比预想的晚。也许他们先碰见小唯,他用事实证明了福缘寺的确有女性义工。宁蓁不想和他在寺里见面,于是拖拖拉拉干活儿,从下扫到上,再从上扫下去,心里默念着“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同一条长长的石阶,她感觉下来要比上去更难。

最后,莫昭在最初那级阶梯找到她。宁蓁看见他远远往下走,墨蓝的一片,他背后,阴沉的云里掺了尘土,漫天灰黄。

“半天找不到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呢。”

莫昭站在她眼前。宁蓁楞楞盯着他的西装,左右襟的细格纹能对齐,严丝合缝。然后又想:沙尘天快要来了。

“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他挑了下左眉:“原来如此,在这儿方便偷听我们说话。”

对于偷听两个字,宁蓁不置可否。

“扯平了,你也在监视我。”

“不如你先翻翻字典,看看‘监视’的含义。”

她始终低着头,视线往下坠,掉到石阶磨得锋利的边缘。

“……”

看她不吱声,莫昭无奈苦笑:“至少,曾经是我的女朋友,这句话没错吧。”

宁蓁抿了一下嘴唇,齿侧的黏膜溃疡沙沙地疼。

是啊,这个名号她倒记得真真切切。

记忆在翻涌,连带着潮湿的旧事。

被注视的那段时间,她整天神思恍惚地做梦,把别人的视线归咎于赞美和幻觉,直到在曲折的羊肠小道里被泼成水淋淋的落汤鸡。

哗——

第一个水球擦过宁蓁的裙摆摔到地上炸开。

她怔在原地,还天真地以为谁在跟她闹着玩。

是玩笑么,还是给朋友准备了生日惊喜却认错了人呢?

紧接着第二个水球砸中她的腰,气球轰然爆裂,冷水浸透浅白的上衣,滴滴答答往下流。

这是在干什么?

宁蓁转身,喉咙却哽咽,挤不出半点声音,仿佛冻结在深秋萧瑟的风中。

“你,就是你!”

路灯半明半暗,灌木后站着一名陌生女孩,掏出灌满冰水的气球冲宁蓁砸,起初软糯糯的,跌跌撞撞的,自从某个球重重击中胸口让宁蓁退了两步,她就疯了似的,胳膊不费力气似的,好像砸在嘉年华的游艺机上,最后宁蓁还要张开嘴巴给她吐出奖品。

“你妈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被包养的拜金女!”

她的吼声像撕裂的帛。

宁蓁用帆布包挡着,只够遮住脸和胸前。教材湿了,笔记本电脑湿了,后来连内衣都浸湿了,冰水顺着大腿渗入脚踝,浑身上下没有哪里再是干燥的。

灌水的气球沉得如同拳头,那个人跟踪她半个学期,终于一拳拳地扔了过来。宁蓁借路灯看见小路盛满破碎的气球,彩色碎片浸在水迹里,红的绿的紫的蓝的——是梦啊,做梦才有这样缤纷的颜色。

意识飞得遥远。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在演戏吗?她是谁?我身上长了腿,可是为什么控制不了?

我……?

“我”又是谁……

当宁蓁缓过神,决定做出一些反应时,手机已经爬满水渍。衣领和袖口潮湿漫溢,秋风刺骨地吹,每一滴水都与风摩擦出蛇信子般的嘶嘶声,阻挠她向莫昭求救。

沾了水的屏幕自动往下滑,和做梦的时候一样,怎么拨都拨不出那个正确号码。

深秋,枯叶离枝的夜,宁蓁望着那个伤害她的陌生人,望着她提起塑料水桶,失魂落魄地离开。

莫昭第二天才得知这次遭遇。

他一向成熟稳重,当年,宁蓁认为成熟的标志就是管理好自己的情绪。那一晚她拖着淋淋漓漓的水渍回了寝室,吓得室友们大呼小叫,相比之下,莫昭显得相当内敛,他的愤怒不写在脸上,而是承诺要彻底肃清这件事。

纸包不住火。她首先瞒不过室友,其次瞒不过金融系的学生,刺激的八卦从她们寝室散播到经济学院,甚至蔓延到学校的论坛和表白墙。

“哎,好像是经三班的女生干的。”

“为什么啊?”

“也是听见有人传啦,说她们同学笑她傻,拱几句火,她还真去干了。”

室友们窝在各自的椅子里分享情报。再后来免不了流言蜚语,众人口口相传——“当事人是被包养的女大,经常被豪车接走,泼水女矫正校园风气,实乃正义使者”。

其实宁蓁不以为意。

因为传闻不是真的,就连室友都知道莫昭已经很久没开车接过她了。交往之初,他送过一些礼物,包、裙子、项链,每个精美的盒子都闪闪发光,里面装着她十个月以上的生活费。宁蓁一件也没有收,她不想要这些,而且根本还不起。

闹剧发酵了一段日子,她没有跳出来澄清。又过了几天,同班同学伸出了援手。尽管他们和宁蓁算不上十分熟悉,聊天也仅限于选了什么课,今天中午吃什么。但他们相信眼见为实:宁蓁从来都没背过奢侈品包,看起来不懂得用美貌和身体交换资源。支持者打算“还原事实真相”,在校论坛中口诛笔伐,一石激起千层浪,于是,两个人的矛盾终于转化为文院和经院的论辩大战。

一周后,莫昭来了。在那之前宁蓁像块冰雕,他来以后,她终于有点融化的迹象。

麻木的思绪开始运转。她想了解对方伤害自己的动机,为什么来自经济学系,难道仅仅出于拜金的传闻。

莫昭替她约见了校领导和肇事者。会议长达四小时,宁蓁在楼道里整整等了四小时。最后,太阳下山了,大门打开,里面飘出游刃有余的笑语。那个女生漫无目的地走过来,披着密不透风的疲惫,和她夜晚提着水桶离开时一模一样。

“现在我要退学了。”

她嗓子哑了。

“你满意了吧。”

宁蓁只是愣在那儿,说不出任何话。

她忘了自己怎么回到寝室。筱梦戴着耳机,另两个室友追问后续,高呼大快人心,立刻抱着这份结果泼向同系隔壁寝。

当天晚上,莫昭带她出去散心。车子名贵,密闭性极好,她晕得头昏眼花,依然无法消化那个女生打算退学的事实。

“放心吧,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他声音像醇厚的酒。莫昭履行了承诺,他稍微展开几分羽翼就能护住她。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莫昭笑得开怀,“保护我的女朋友不是天经地义么。”

宁蓁已经忘了很多东西。她说不清是否这件事留下了阴影,所以每每想起莫昭,记忆总与淋漓的水渍关联,仿佛身体完全没入水中,憋住气,透过波纹憧憬着天上摇曳的月亮。

“……”

山里起风了,只有庙宇山门岿然不动。

宁蓁抬眼直视,目光抵在他的薄镜片上,心脏跳得猛烈。

“曾经的女朋友,四年前就不是了。”

似乎答复在预料之内,他所有的无可奈何都化为一抹凄然的笑。

“严谨一直是你的优点。”

莫昭伸出手,摊开掌心。风裹着沙尘呼啸而过,碧绿的叶子哗然作响,预示着阴沉的天气即将迎来终结。

他手掌中放了三块黑巧克力。“看你喜欢,我特意买了,吃吧。”

风在阻碍话语流动,宁蓁不客气地夺走巧克力,塞进口袋。

也许她的举动给了两人缓和的余地,所以莫昭可以展露关怀:“休息吧蓁蓁,回家修养几天,这里环境那么简陋,硬撑下去对身体不好。”

“我身体挺好的。”她说。

“别逞强了,”他耐心劝解,“不是长了荨麻疹吗。”

宁蓁没有遮掩脖子上的痕迹,却仍然追根究底:“你昨天就知道了。”

细密沙尘无孔不入,迎风吹进她眼角。她难受得频频眨眼,转动眼珠,瞥见乳白色轿车前站着一位女士,职业像是司机兼保镖。

“我的确托人多关照你,”他承认,“这哪里有错?”

她摇头,发丝被风拨到空中。

有个疑惑宁蓁一直想弄清,可她是座冰雕,时不时就重新冻结,一直没能问出口。

“你之前……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做义工。”

那天,莫昭故意在山脚下等待。或许他为了筹划工作才现身鹭山,然后恰巧偶遇,恰巧重逢,“诸法由因缘生”,但怀里一捧殷红的玫瑰暴露了他早有准备。

“我问了你母亲。”

她觉得他手里少根烟。

“……”

“你还念大学的时候我们就接触过,你早就忘了吧。上个月路过你家附近,看见阿姨就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她还记得我。”

沙粒磨得宁蓁眼睛泛红。那个泼水的女生也骂过“你丢尽你妈的脸”。她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听见那句话才动弹不得的,现在,风呼啸着,堵住了呼吸,连张嘴都很艰难。

她静静地说:“我妈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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