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记得

“这是什么鸟啊,长得和鸽子一样。”

他们观鸟的阵仗与温霖那边天差地别,简直是摆了阵法等野生小鸟自投罗网。

张董让左手边的成理去查查。他从秘书的背包里拿出一本厚图册,但莫昭站在右侧打断了他。

“不用翻了,蓁蓁知道。”

突然,人们视线的焦点层层推进,钉在她身上。

白发老者用和善笑容拖曳宁蓁的脚步,让她到跟前来。

“你是小莫总带来的人。”

她点头,没有说话。

“那你肯定是聪明伶俐的姑娘,我来考考你,刚才小王拍到的鸟是哪个品种?”

老人拥有足以匹配教授的年龄和资历,但他教不了宁蓁。他能教她什么?在奢靡的摩天大楼顶层用身份和地位呼风唤雨吗?

相机取景屏里有只灰鸟,脖子上围了一圈珍珠般的细碎花纹。

傻乎乎又不怕人,还咕咕叫着,她不用思考都知道答案。

“鸽形目鸽鸠科,珠颈斑鸠。”

成理按她所说翻到鸽形目那页,图鉴上绘制的珠颈斑鸠和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好啊!没想到你们小年轻也喜欢赏花赏鸟了。”张董喜笑颜开,“在企业里讲究狼性文化,在外面我们还是要亲近大自然,多向大自然学习。”

“蓁蓁不只会观赏,”莫昭的嗓音斜斜叩着她的背,“还会模仿鸟叫声,对吧?”

宁蓁的指甲掐入手心,躺在口袋里的鸟哨顿时血脉偾张地喧嚣着。

成理依旧兴致勃勃注视着她。他的眼光同时提醒宁蓁往远处眺望——林海前方排布着一座座低矮砖房,棕灰色,像经过风吹雨打,不得已佝偻着。那群空置的建筑昭示着他们的野心。

莫总和成总正在竞争这片土地。

如果落到后者手里,野生动物终究会流离失所。

“鸟叫声,能呼唤同类,那正适合我们打鸟啊。”

成理把“观鸟”称作“打鸟”,摄影圈子里约定俗成的用语。

张董从年轻秘书手中接过保温杯,脸上始终笑吟吟的。他们穿着长衣长裤。宁蓁也穿的是薄风衣,盖住脚背的裤子。但几名女秘书只能穿露出半截膝盖的包臀裙。

她又开始神游了。

“怎么了蓁蓁。”莫昭低声问,镜片下闪着精光。

已经答应的事不能临时反悔。宁蓁从风衣内侧拿出竹哨,双眼游走于茂密林叶之间。

鹭山有许多鸟。

远方坐落湖泊,应该有沼泽山雀。高枝上呆着灰喜鹊、白头鹎、燕雀,林间跑着戴胜,说不定能看见换羽后的红胁蓝尾鸲。没准红隼会来觅食,夜间活跃的鸮形目也伏在枝头。

——“蓁蓁,再表演一次吧!”

耳边回荡着清脆的话语。

宁蓁觉得心脏被攥住了,被硬生生往下拽,身体也紧绷着,如同枯槁的机械,所有关节涩得喀喀作响,耗尽力气才能抬起双手将竹哨贴近唇边。

一簇簇目光黏上她,想见识见识小小的哨子能吹出什么花样。他们不知道宁蓁挨过多少打,以至于她练就了游刃有余甚至收放自如的哨音。

手指按住空洞的竹身,气流从中穿过,擦出尖锐的啼啭。

“以假乱真啊。”

成理啧啧称奇。负责把控相机的员工们紧随其后赞叹。

“真厉害……”

“你们看,真的有鸟来了!”

“好多小麻雀!”

鸟哨确实引来了野生小鸟——无一例外,全部都是麻雀。

宁蓁对自己的杰作冷眼旁观。这幅景象是她微不足道的反抗。

白发老人慢慢悠悠拧开保温杯,呷了一口,又慢腾腾拧上,递给女秘书。做完这套动作,那张苍老的脸才流出欣赏的神色。

“姑娘,你真的有点本事在身上。”

“张董过奖了。”莫昭替她回答。

“要是我年轻个十几岁也能学一学,”张董似乎十分遗憾,“可惜啊,净忙着案牍劳形的事务,不知不觉都这个岁数啦。”

拍到珠颈斑鸠的员工争着喊道:“您还不老呢,现在学也来得及!”

成理不言语,却忍不住嗤笑一声,那种表现就好像当场撞见朋友养的宠物犯蠢。

张董依然和容悦色:“老人的学习能力怎么能比得上你们年轻人。这样吧,小王,你去拜师学学,学成了再表演给我们看。”

“我,这……”她为难地磕巴起来。

“这是蓁蓁家里的传承,”莫昭似乎打了圆场,“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的。”

被称作“小王”的女孩子趁机退缩两步,讪讪地躲向同事身后。

张董褪下腕上的沉水香手串,用拇指慢慢盘着,端量着宁蓁。

“不过这么有本事的姑娘,怎么之前不见你们来往?”他转向莫昭,语重心长,“这样,你把她的八字拿给杨大师,算一算。”

麻雀叽叽喳喳,一刻也不停歇,一群群飞来飞去。

她收起了鸟哨,不打算演示第二次。太阳炫目,她却感觉寒意在每根血管里游走,从毛孔里浮出来。

“半小时后我们准备去高尔夫球场,”成理主动发出邀请,“你也一起么?”

“不好意思,我不太舒服。”

宁蓁捂住嘴微微欠身,转身离开。

起初还顾虑背影看着像不像晕车或中暑,后来她就忘了,忘了自己在装什么,忘了路通向哪里,只依靠本能追着太阳狂奔。小时候她就经常仰着头疑惑,为什么“我”不是天上的星星,为什么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就会想不起“我”的名字。

我……

是谁……?

悬崖底下,苍郁的树海向她招手。

“蓁蓁,你有东西落下了。”

回过神,莫昭已经追到身边。

他提来一件手提袋,外白内红的撞色,写有Valentino的标志。

“不是我的。”宁蓁蜷起身子蹲在地上,下巴抵着膝盖。

“当作谢礼吧,如果你不想要可以卖了,要么就留在这儿。”

莫昭把袋子拎到她眼前。宁蓁猜测里面是昂贵的鞋子或包,但提不起半点兴趣。

奢侈品,玫瑰,都是他以前爱当作礼物的东西。

“……我想从这里跳下去。”她说。

崖下绿得阴湿,森然的叶脉仿佛能捻出水来。

“嗯,跳吧。”

莫昭余光扫着她,指尖夹烟,啪的一声拨开打火机。

“我接着你。”

*

回寺后,宁蓁关了寮房的门,反复洗手。

房间朝阴面,颤抖的阳光被隔在窗棂之外。她忽然有了灵感,掀开笔记本电脑创作一个叫做《捏黄油》的故事。

一觉醒来,主人公的双手莫名拷上没有锁孔的手铐。她到处求助,竟发现世界上只有自己能看见这副枷锁。日子川流不息,洗刷着她自由的信念。某天主人公独自来到一间自助餐厅,夹紧两条胳膊歪歪扭扭取菜。她盛了一碟黄油,在手心捏化,幻想光滑的触感能让自己舒服些。

一直在默默观看侍者走过来教育她:“女士,黄油不是这么吃的。”

她当即歇斯底里叫喊:不要管我了行吗。眼泪喷涌而出,淹没了餐厅,淹没整座城市,淹没地球。

宁蓁坐在陈旧的木桌前疯狂地写,拼命克制几度分散的心神。

一个半小时后,窗外日光渐渐沉没。她活动着麻木的手指,终于离开座椅。

莫昭向义工组长借用她一下午,剩下的时间理应由她自己掌控。穿越走廊,院子里零零散散几名香客,家长带孩子来郊游踏青,手里拿了折叠凳和精致的营地灯。

找不到沐沐,也找不到小唯。她在古槐下听头顶的柳莺鸣唱。小孩子不过五六岁,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安静地盯着香炉上升起的白烟。

“妈妈,我们明天还能来玩吗?”

“明天你们两个都得上课啦,你学围棋,姐姐学舞蹈。”

“可是可是,围棋也太无聊了呀。”

舞蹈课外班。

宁蓁想起,自己也曾经学过一小段跳舞。但是后来……

“姐姐!”

在她走神的间隙,温霖回来了。他肩膀落了片细叶,身上散发着纯净的青草气味,看起来比出发时开心。

夕阳染红半边天际。恰好那时安唯也牵着沐沐出现在庭院角落。快到整点,寺里该敲钟了。

“今天光线绝佳,你看我拍的这只。”

温霖翻转相机的朝向,在他背后,孩子们跑动起来,兴奋地你追我赶。

“可爱吧,这是什么鸟?”他问。

屏幕里有只黑白相间的鸟,长相聪明机敏,配色像传统的边境牧羊犬。

宁蓁恍惚片刻,说:“是白鹡鸰。”

“那这只呢?”

他适合拿刀剑的手不断按动按键,取景屏里一张张照片流动,停留。

那只通体灰色,脖子上有细密的黑白条纹,身体像鸽子,但体形偏大,窝在枝头显得威严肃穆。

与珠颈斑鸠极其相似,区别在于覆羽和颈部的羽毛,一般人肉眼很难分辨。

宁蓁脑海中闪烁着盘佛珠的老人的话。

“……你也想考我?”

语气冷得像冰。

她大概平时也这副模样,温霖却忽然怔住。

“不是……”

他扯动唇角想笑着回答,但失败了。长睫毛颤动几下,连带着目光一并晃漾,茫然地失去了落点,瞥向旁边。

“我不敢。”

他原本想借这张照片告诉她刚才发生了什么。

临近落日,林间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听说鸮类在野生种群中难得一见,他就循着声音追了好远,最后追到两只卧在高枝的灰鸽子,用手机app识图辨鸟,结果居然是山斑鸠。可恶,被骗了。原来斑鸠的叫声听起来这么悠远,原来电影和电视剧里常用的夜景音效根本不是猫头鹰的。

他只是,想和她分享这些。

沉默在他们之间拉长,直到寺里开始撞钟。

一下。

两下。

沐沐被钟声赶到主人身边。温霖一言不发抓过牵引绳,风似的在血色夕阳里消散。

安唯察觉他倔强的力道,问:“怎么还闹脾气了呢。”

“……”

*

太阳下山了,客人们要归家去。

温霖牵着沐沐回到车子里。他们还太年轻,他也是,抚慰犬也是。沐沐坐立在副驾驶座位上看着他,这次,空气里的气味让它迷惑不解。

他右臂横在方向盘上,卸下全身的力气伏在上面,发梢遮住眼,一动不动。

那个男人是她的初恋,而且仍然藕断丝连。他突然沦落得进退两难,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因为这件事郁郁寡欢。后来他进了山,听着鸟鸣又给自己哄好了。那么久了,重逢已经是奇迹,如今就算被骂绿茶男小三也无所谓。

对,他都无所谓。

可是为什么你不记得。

温霖视线模糊,一朝意气被她冷淡的质疑撞得水汪汪。

为什么你认识那么多鸟,却认不出我。

山间落日熊熊燃烧。他胸口一阵缓一阵紧,喘息着低语。

“别折磨我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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