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婚戒

“真正怕鸟的人是我。”

宁蓁僵在原地,感觉双腿变成虬结的根,扎入土地深处。

但她不能当着温霖的面掉眼泪。

他是陌生人,和义工师兄们一样,相见时彼此合掌低眉,转身后便化形为随水的浮萍,聚散不定。

宁蓁阖眼,攥紧发抖的手,假装自己像梦中的女侠。

山涧幽谷,两个人的门派。月白风清。仁者。师弟。

“没拍几张就跑光了,有的还没对上焦,你看。”温霖的声音迎着风来,“背景清晰锋利,中间糊成一团。”

成功了,他没看见她失态的样子。

宁蓁视线扫过液晶监视器,接上他的话:“下次穿浅色衣服试试。”

“之前还以为纯色就行,真抱歉啊。”

他一边自我检讨,一边翻着照片给她展示,覆盖住按键的手指干净修长。

……好适合拿刀剑。她想。

“听说鲜艳和黑白都容易把鸟吓跑,最好是柔和色,或者迷彩服。”宁蓁的身体逐渐松动,“不过根据鸟的类别也有出入,比如,它们刚才不是没飞走吗。”

鸟群奏鸣曲越来越远,小鸟们慢半拍,才察觉人类涉足了它们的领地。照片继续翻,远东山雀也没对上焦,被拍成一抹香草棉花。

“镜头不够用。”他说。

“但是你的手很稳。”

监视器太小,两人靠得太近,呼吸之间,自然的清息萦绕在她眉心。

温霖按了很多次快门,大概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

“这张拍得好。”

宁蓁不经意间笑了。画面里的小鸟相当圆润,像披了件大氅,顶冠颇有摇滚风范。

还是红耳鹎,他和这种鸟有缘。

正要说点什么,下张照片的风景却突变。她感觉身边人目光一晃,接着,树静风动,周围绿叶撩过耳际沙沙作响。

“……”

温霖翻转手腕撂下,相机险些脱手又被捞回来。

他的动作总是利落,一气呵成,快到那陌生相片徒留一道虚影从眼中流走。

宁蓁根本捉不住端倪,只隐约觉得照片中间好像有人,背景是一汪疏朗的绿。

——他确实不记得自己按了快门多少次。

“这个……暂时不能给你看。”

温霖右手握住单反。宁蓁站在左边,抬眼见他耳根稍微泛红。

“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

她说的是实话。他低声回应,拿着沉重相机的手还在用力。

“呃,”宁蓁忽然改口,“可能看见了一点……”

“……?”

他的眉眼被照亮。她顺势寻觅,发现这里不仅有溪水,还有倾斜坠落的充裕阳光。杏林后面藏着林缘,林冠之间开出窗,也许真是绝佳的鸟类生存场所。

“我们交换个秘密吧。”

宁蓁趁他尚未反应,擅自给照片的事下定义。

“我假装没看过,你假装没来过。”

鸟群早落去林子深处了。但就连这片林缘,她都不想让人发现。

他值得信任吗?

至少,小鸟飞散的时候,温霖没表现出期待,也没谈起她的哨子。

“那,一言为定。”

*

那片林缘成为秘密。离开时他们反复确认过,杏花依旧相互掩映,看不出有人通过的痕迹。

好像阵法。宁蓁想起梦里的山谷,是不是回门派前也要先破解一片杏林组成的迷阵。

“想什么呢。”

莫昭看她不说话,打开车载音响。

夜色迷蒙,山路与白日两个模样,宁蓁忍着眩晕感往外望,想游进漆黑的海。

“我上周刚定制的,”他半开玩笑,“听听响不响。”

莫昭经常换车。以前听说过价格,一串数字飘过去,像大富翁游戏里的胜利目标。她一辈子也挣不了那么多钱。

重低音从前后左右涌来,鼓点拨动神经。音乐慢慢上溢,流向车外的黑夜,淹没她的听觉。

香槟,五彩纸屑。开头的示爱优雅而轻佻。

“效果怎么样?”转弯处,莫昭问。

“还可以。”

她挺喜欢这种松弛的律动,但歌到后半段突然掠过一些难以忽视的字眼。“我有很多女孩”,“我魅力无穷”,几个英文歌词搅着空气,让香水味儿更加浓烈。

她不禁开口问:“还要多久才到。”

“很快了,”莫昭用安抚的语调,“你晕车么?”

宁蓁一直晕车,尤其受不了香烟,即使那烟里有红酒爆珠。她蓦地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乖乖坐在副驾驶,听当时还是男朋友的莫昭聊车。他说那辆推背感不错,可她坐着像过山车,心脏都仿佛不在身体里,飞来又飞去。

山路逶迤,车开了许久,应该早就越过那片杏林。她终于能闭上眼,聊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你后来去了哪里,英国吗。”

“分手之后?”他似乎故意要强调时间,“瑞士,荷兰,意大利。”

玻璃窗上沾了水珠,山里飘起夜雨。

他们当初是断崖式分手,莫昭提的。

她忘记了很多事,唯独这一点忘不掉。那时候她大四,正要上交毕业论文的初稿。哲学系文章难写,书难读,她天天伏案熬夜研究那个复杂的“主体间性”。一日夜里,莫昭发来微信,说事业繁忙,得出国一段时间,无力再维持他们的关系。

凌晨两点,灯光昏黄。书桌上平铺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原著,手机夹在书页之间,她看一眼消息,再横移,目光挪向旁边那行印在纸面的狭长文字。

“分手吧,蓁蓁。”

“但是它现在被理解时间的已完成的客观化所支持。对它的怀疑只会持续在看的一刹那……”【注1】

和哲学书相比,莫昭的话如此简明易懂,她心底竟然有些庆幸,于是即刻回复一个“好”,把他删除。

“蓁蓁,我很想你。”

暌违已久,他重提旧事。

宁蓁沉默着,忍受眩晕带来的翻江倒海。

“谁知道你那么绝情,就回一个字,我根本来不及挽留。”

她难受得说不出话,开始想那篇论文的结局。紧赶慢赶在Deadline前上交,指导老师写批语,二稿三稿地改,最后幸运拿到优秀论文奖。

然后呢。

然后迎来匆忙的毕业季,室友们着急离校,都来不及道声恭喜。

见宁蓁不言语,莫昭也不再纠缠,伸手碰一下音响中控台。

音乐如雨势一样增大。

不知过了多久,车速渐缓。宁蓁让他打开窗,山里潮湿的雨水气味涌进来。

车灯光亮有限,但能看得出这里地势平稳开阔,绵绵雨幕后是一座座低矮砖房,阴晦蒙昧中可见山的形状。

“车里没伞,先别下去了。”莫昭叮嘱。

公路的尽头通向哪里,答案是废弃的村庄。

没有路灯,没有人烟。宁蓁不懂他为什么要带她来这儿。

车熄了火。莫昭长臂搭在方向盘上,显得昂贵的腕表格外瞩目。

“前几天和你见面的时候我来考察过这块地。鹭山是好地方,山清水秀,现在看不清楚,远处有个小瀑布,还有湖。”

听见他说“这块地”,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要买下这里。”

“正在考虑,”他手指轻点,“如果由我接手,以后这里会发展成野生动物保护区,以飞琼的名义。”

飞琼,莫家的集团。她了解的仅限于此。

“保护区,也包括鸟么。”

“当然。”莫昭叹息一声,沉入黑暗,“今晚是打算带你来看看夜里的鸟,可惜天不作美。”

宁蓁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改天吧。太晚了,我明天五点就要起床,你捎我到山下就好,我打车回。”

他笑着,似乎被迫接受她无情的命令。

“帮我找个盒子。”

莫昭微扬下巴,意有所指。宁蓁按开副驾驶座位前的储物格,双手盲目摸索。

一沓杂志和票据,角落里有个缎面方盒,边角圆润。她问:“是这个吗。”

“打开吧。”他说。

雨声淅淅沥沥,汹涌潮气从衣领渗入,滑向她光洁的脊背,濡湿肌肤。

她拨开盒子。光线黯淡,精致的环状物被包裹在丝绸里,顶端镶着钻石。

莫昭凝望着她,目不转睛。

“原本是给你的。”

宁蓁听见自己的心跳比雨声更响。

“等我们和好,等你毕业,我就向你求婚。”

仿佛委身于多年前的遗憾,他一向威严高傲的气质变得柔软,变成她掌心里丝滑的缎。

宁蓁垂眸,胸口莫名发酸。

头脑一阵恍惚,回到他们刚在一起的那晚,他稳稳托住醉意朦胧的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泰然解围。彼时空气里弥漫着酒的酣醺,他薄唇微启,黑曜石般的深眸掠过氤氲的暧昧。

如今,和广阔的天地相比,车内空间局促。香水味、烟味混合雨水的湿气,黏腻地扒在鼻尖。

宁蓁盖上盒子。

啪的一声,仿佛弦也崩断。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好好收着。”

她语气平和,一点都不阴阳怪气。

莫昭目光逡巡,辗转在她单薄衣襟,过一会儿才再度望进她的双眼。

“蓁蓁,你知道么,你的心和你的长相一样。”

宁蓁听着雨,捧起盒子放回原位。

“一样的冷,谁都捂不热。”

【注1】雅克·拉康. 拉康选集[M]. 第1版.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2001 :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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