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出师未捷

人为什么要睡觉?

这事云真琢磨了很久。有人说是为了养精蓄锐,也有人说,睡觉是为了做梦。他觉得后者比较有道理。毕竟,只有在梦里,才能实现一些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事。

比如,让江止跪下。

在梦里,江止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山脸终于有了生动的表情,哭得那叫一个山崩地裂,他抱着云真的大腿,声泪俱下:“大哥,我错了,我不该对你的风采视而不见,不该对你的英俊熟视无睹。我凡胎肉眼,看不出你是谪仙下凡,我有罪。”

云真清了清嗓子:“小江啊,看在你我有同门之谊的份上,死罪可免,饶你一命可以,但有两个条件。第一,给我洗一个月衣服,第二,在房门口挂个牌子,上面写‘本人从今天起改名江不止’。”

就在他准备让江止磕个头,走个流程,这事就算翻篇的时候。

他醒了。

云真睁开眼,感觉有什么东西压着他,沉甸甸的,他习惯性地想一脚踹开,却发现四肢都不太听使唤。

他爹花重金打的黄花梨大床还在,只是有点过于宏伟了,床柱子粗得像龙王爷用来定海的柱子,被子也成了连绵起伏的山脉。他低头一看,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圆滚滚的胸脯和两只纤细得可怜的爪子。

云真:“???”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理解眼前的状况,也许是他还在做梦?

云真试着喊:“江止!你这卑鄙小人!”

发出的声音是:“啾啾。”

云真又试了一下:“我想走就走,你管得着吗!”

“啾!啾啾!”

“……”

云真,流云宗首席弟子(自封的),云家的独苗,未来的江湖传奇,现在,变成了一只圆滚滚的珍珠鸟。

巨大的震惊过后,云真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幸好昨晚没走,要是走了,这会儿应该已经被山里的野猫叼走了,那野猫没准儿还得抱怨,说这鸟一身膘,过于油腻。

第二个念头:是哪个天杀的对我下这等黑手?!江止?!一定是他!师姐说得没错,他就是克我,跟他待在一个地方,迟早要折寿。

现在好了,寿还没折,物种先变了。

太阴险了!武林中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背后下这种黑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悲愤交加之际,肚子发出了“咕噜噜”的抗议声,云真扑棱着翅膀,艰难地从被子里挣扎出来,过程极其狼狈,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鸭子。

好不容易从锦被里爬出来,他站在床沿,望着下面的万丈深渊,陷入了沉思。

话本里的大侠,不都能飞檐走壁,踏雪无痕吗?鸟,不是天生就会飞吗?

他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云真,你是未来的大侠,你连江止都不怕,怎么能怕这点高度呢?

云真闭上眼,想象着鹰击长空的画面,一跃而下。

然后,“啪”的一声,脸着地了。

脑子嗡嗡的,眼冒金星,金星里还出现了娘的幻影,她忧心忡忡地问云真:“乖儿啊,你怎么把自己摔成一张鸟肉饼了?”

还好羽毛厚实,没摔出个好歹来。但是脸那一块儿火辣辣的,估计肿了。屁股也疼,腿也疼,翅膀好像也有点疼。

云真躺在地上缓了半天,悟出一个道理:所谓轻功,关键可能不是在“功”,而是在“轻”。以这只鸟的体型,这辈子怕是与轻功无缘了。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所有真正的高手都瘦得跟竹竿似的,不是他们清心寡欲,而是现实不允许他们胖,不然飞起来内力消耗太大了。

流云宗清晨的静谧,被一阵奇怪的鸟叫声打破了。

一只圆头圆脑、惊慌失措的珍珠鸟,正以一种连滚带爬、连飞带跑的狼狈姿态,艰难地朝着宗主那破败的小院前进。

他好不容易蹿到师父院门口,只见他老人家正优哉游哉地坐在石凳上,就着一碟咸菜喝粥。他一边喝,还一边从碗里挑出一些米粒,在桌上工工整整地摆了一排。

云真忽然想起一件事。

大师兄说,他们宗门以前不叫流云宗,叫破烂宗。据说是开山祖师爷起的,那位老人家认为,做人要诚实,门派也要诚实,本来就破,还装什么高大上?叫破烂宗,省得人家说我们名不副实,还能落个坦诚的好名声。

后来师父为了哄他爹高兴,改成了流云宗,美其名曰“云家财源如流水,滔滔不绝”。其实云真觉得,应该是“云家的钱像流水一样流进宗门”之意。

他爹一听,喜笑颜开,当场又追加了三千两。师父拿着银子,转头就花了一百五十两,请人在山门上刻了“流云宗”三个大字。剩下的两千八百五十两,据他说是用来改善伙食了。但云真至今没觉得伙食有什么改善,除了咸菜从每日供应变成了隔日供应。

云真当时想,这三个字就花了一百五,剩下的两千八百五呢?后来他明白了,都进了师父的腰包。可见,世上所有的规矩、甚至信仰,大抵都逃不过人情与金钱这两样东西,而他师父,就是精通此道的大师。

“啾!啾啾啾!”

云真扑腾到石桌上,焦急地在师父眼皮底下蹦跶。

师父被这个突然闯入的小毛球吓了一跳,眯眼打量:“咦?哪来的肥啾?”

他伸手戳了戳云真圆滚滚的肚子:“还挺圆润。这年头,鸟能长这么肥,实属不易。”

“啾!啾啾!啾啾啾!”

云真急得转圈圈,试图用翅膀比划,可惜翅膀太短,比划出来的效果大概是在滑稽地小鹏展翅。

他现在才体会到,语言这东西就是只对同类有效。由此可证,江止那家伙肯定也不是人类,他们平时根本就是在跨物种交流。每次他叽里呱啦说一堆,这人蹦不出几个字,属于物种隔离。

现在好了,都不是人了,说不定以后能交流了。

师父看了半晌,忽然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后颈,把云真提溜到眼前,左右端详。云真吓得不敢动弹,生怕师父他老人家一个手滑,把他当成配菜丢进碗里。

师父端详了一会儿,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魂魄离体,附于灵雀之身了嘛。”

云真疯狂点头:“啾!”(对啊!就是我!)

“小事,小事,徒儿莫慌。”师父云淡风轻地说,“为师最近正好要出门云游一番,待我归来,自有解法,嗯……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年吧。”

“啾???”云真傻眼。

三五日他可以忍,七八年?七八年他都可以学会用鸟爪子写字了!七八年他都能开宗立派、创立鸟类武学了!

等等。

他现在是公的还是母的?

云真突然开始思考一些奇怪的问题。如果是母的,七八年后会不会生一窝小鸟?那这些小鸟算他的孩子吗?

师父摸了摸他的鸟头,语重心长:“真儿啊,此乃天意。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让其换个物种,沉淀心境,从不同角度观察世界,好好感悟。”他指着桌上那排米,一脸高深地补了一句:“这里面藏着天机,你若能看破,便能早日脱困。”

云真:“……”感悟个鸟啊!

云真盯着那排米,心想,这能感悟出什么?感悟出师父吃饭漏嘴,还是有强迫症?

师父见他悟性太差,循循善诱:“你看,它们原本都在碗里,挤挤挨挨,谁也不服谁。现在被我摆出来,它们就成了一个整体。这说明什么?说明有时候人需要跳出自己熟悉的环境,才能看清自己。你现在变成鸟,不正是跳出来了吗?”

师父越说越来劲:“而且你看,这些米粒虽然离开了碗,但它们依然是米粒,本质没变。这就是所谓的万变不离其宗。你虽然变成了鸟,但你还是你,云真还是云真,是不是这个道理?”

云真心想:我现在连话都说不了,还云真?我看我现在应该叫云假,或者叫云鸟,干脆叫假鸟算了。

“师父。”

一个声音从院外传来。云真浑身的羽毛瞬间炸开,整只鸟又膨胀了一圈。

是江止!

师父扬声道:“老二,过来。”

江止正从不远处的小径走来,依旧是那副欠揍的面瘫表情。听到师父的声音,他脚步一转,走了过来,目光扫过石桌,在炸成毛球的珍珠鸟身上停顿了一瞬。

云真内心疯狂呐喊: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我只是一只无辜路过的小鸟……阿弥陀佛,道可道,非常道……

师父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老二啊,为师昨夜夜观天象,又掐指一算,忽然感悟到了天道对我的召唤。”

“直说。”江止对他师父的废话一向零容忍。

师父指了指云真,笑眯眯地说:“这小东西颇有灵性,与为师有缘,不巧为师要远行,你暂且帮我养着,记得按时喂食,别饿死了。”

江止显然对这任务极其不满,他沉默片刻,才说出两个字:“麻烦。”

云真心想:好极了!嫌麻烦就把我放生啊!哪怕丢进树林里被野猫吃掉,也比落在你手里好!

“这鸟聪明得很,随便养养就活了。”师父拍拍屁股站起来,端着碗就往屋里走,边走边说,“而且它吃得不多,一天喂两顿就行。”

云真:“啾?”(我明明吃得很多!现在虽然变小了,但胃口还在啊!)

师父已经走远了,临进屋前,他回头补了一句:“对了,它好像还喜欢听人说话,你没事可以跟它聊聊天。”

江止:“……”

清晨的院子里,只剩下石桌上一只无处可逃的珍珠鸟,和桌边一个面无表情的冷面阎王。

两个物种,四目相对。

江止的视线落在云真身上,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他忽然伸出手,一把将桌上的鸟提溜了起来。

云真被迫近距离欣赏江止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这张脸若是放在话本里,定是那种能引得无数侠女为之倾倒、甘愿放弃一切跟他私奔的类型。要不是长在江止身上,云真说不定还会多看两眼,甚至夸两句。

现在?

现在云真只想啄瞎这双眼睛。

然后,江止做了一个让云真终生难忘的事。

他松手了。

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松手了。

整只鸟突然失去了支撑,开始自由落体。风在耳边呼啸,地面在眼前放大,原来人的高度,对一只鸟来说,真的很高。

鸟生在云真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等等,为什么走马灯里全是江止那张死人脸?一定是他变成鸟之后,脑容量也变小了!对!一定是这样!

就在云真以为自己即将摔死、变成江湖史上第一只死于谋杀的珍珠鸟之际,求生本能猛地爆发。

翅膀“唰”地展开,本能地扑腾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他竟然悬在了半空!

他飞起来了!

“这个魔鬼!”云真心想。

一股极其大胆的念头猛地窜了上来,他会飞了!而且江止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不对,杀鸟吧。

此仇不报,非君子……非君子鸟!

恶向胆边生,云真瞅准目标,调动起全身力量,猛地一个俯冲,旋即拉升,精准无误地、稳稳当当地降落在了江止的头顶。

江止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一瞬,像是被点了穴一样。那一下很细微,但云真感觉到了。

云真才不管他什么反应,得意洋洋地在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马尾上踩了踩,光踩不够,还得留点纪念。云真用嘴叼住他的头发,往外扯,一边扯一边想:让你平时装清高!让你平时甩脸子给我看!让你把我扔下去!

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仿佛从阳春三月直接跳到了数九寒天。

云真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动作僵住了。

江止的手,正缓缓地、缓缓地移向腰间的佩剑。

那剑他认识,是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覆舟”,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他曾经看过江止用那把剑砍柴,一剑下去,一整捆柴火齐刷刷地断成两截。

当时云真还一脸崇拜地说:“二师兄,你这剑真快!”

江止瞥了他一眼:“还可以更快。”

现在回想起来,话里有话啊!

在剑即将完全出鞘的前一瞬,云真使出吃奶的劲儿蹬腿,翅膀拼命扑腾,“嗖”地从江止头顶逃离,跌跌撞撞飞到旁边的树枝上。落地时没站稳,差点滚下去,用爪子死死抠住树皮,才保住了鸟命。

云真趴在树枝上,惊魂未定地喘气,感觉心脏快跳出来了。

江止的剑只出鞘了三寸,寒光凛冽。他微微抬眸,手指还按在剑柄上,冰冷的视线锁定那团瑟瑟发抖的毛球。

三秒后,江止收回手,剑归鞘,转身走了。

云真平复了一下心情,想:这厮果然有所顾忌!师父把我托付给他了,他就算再想弄死我,也得顾忌师父的面子!

江止得意洋洋地用爪子抓了抓树枝,然后对着江止远去的背影,转过身,做了一个极具挑衅性的动作,摇了摇尾巴上的羽毛。

其实变成鸟也没那么糟糕,至少可以在仇人头上作威作福。云真忽然觉得,也许师父说得对,这真的是天意。想到这里,云真心情好了一些。

但一个时辰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饿了,非常饿。

云真飞到江止的院子门口,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进去。是向恶势力低头,是丧失气节,是给江止一个奴役自己的机会。不进去,是跟自己的命过不去。

最终,食欲战胜了尊严。

毕竟尊严这东西不能吃,但小米能。再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他吃饱了,有的是机会报仇。

江止正站在石桌前,手里拿着一个碗,碗里装着小米,金灿灿的。

云真犹豫了一下,还是落到了桌上,落地的姿势不太优雅,差点来了鸟吃屎。他稳住身形,高傲地抬起头。江止看了他一眼,把碗推了过去。

云真狐疑地盯着碗,又抬头看看江止,怀疑这碗里是不是有毒。但肚子的抗议声越来越响,管他有没有毒,先吃了再说。

正当他准备埋头苦吃的时候,听见江止说:“以后饿了就叫三声。”

这是什么奇怪的规定?为什么是三声?两声不行吗?四声不行吗?

云真为了表达不满,故意叫了四声:“啾啾啾啾!”

江止嘴角动了动。

“……”

云真瞪大了眼睛,虽然只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嘴角,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云真确定自己没看错。江止,这个冷血动物,面部神经坏死的家伙,他居然笑了!对着一只鸟笑了!

这个认知让云真浑身的毛都炸开了。他以前费尽心思想在江止面前刷存在感,结果人家连个眼神都懒得给。现在变成鸟了,随便叫两声,江止居然笑了。

正当云真胡思乱想的时候,江止忽然在他圆滚滚的脑袋上轻轻按了一下。

云真如临大敌,浑身羽毛再次炸开,警惕地瞪着他。

这人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江止对鸟类有什么特殊的偏好?如果是这样的话……云真摇摇头,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去。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他才不要一辈子当鸟。

请支持这只小鸟大侠殴打他二师兄[摸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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