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流猛然惊醒。
从汽车玻璃外吹来的气流掀起了垂在额前的发丝,料峭的寒风已然吹拂了很久,暴露在外的手指过了很久才传递过来一丝针扎似的麻意。
他发现自己以一种松散的姿态窝在汽车的副驾驶座里,加了一身更加保暖的衣物,加长的衣领盖住了下巴,张嘴时嘴唇有一种干涩的黏连。
记忆仿佛出现了断层,上一刻的自己送完慎思园的蛋糕后在路边出了会神,而这一刻,当他将姿势重新调整为平时习惯的样子,那些涣散的记忆才如同针刺的麻感一点点泛出。
送完蛋糕后,他将祝文淼管家的话语在电话里转告给店长,然后与店长他们会合。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店长念叨着“糟了”“都怪找不到你浪费时间来不及”“不该侥幸”“该找谁第二次赔礼”这样的话时,Vincent小声嘀咕“说不定不让沈安流拿着蛋糕去赔礼会更好,不是说愿意原谅无心之失——”,店长一脚踢裂了汽车中控台后方的一角。
打工人小袁不敢说话,一边将车开向北区,一边将所有玻璃降下,让属于女Alpha的信息素散去。
呼呼的风声中,沈安流就那么睡着了。
应该没睡多久,现在正是下班的高峰时段,车辆很多,只是在小袁七拐八拐后,车辆越来越少了,到了小袁说“还有最后一公里”的时候,整段路上只剩下他们一辆车。
车窗外,美丽而繁华的都市景象渐渐褪去,恍若海市蜃楼一般,鹿京古老的一面在汽车扬起的迷雾中逐渐耸立起来。琼楼玉宇,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阴郁无光的天空下,这些建筑本身就笼罩着一层厚重的历史余晖,让人眼前忽的一亮。
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打着手电筒过来让他们停车,确认预约并登记车牌号的时候,不远处的几个摄像头一刻不停地跟随着他们的脸转动,亮着红光。
工作人员指了指距离门比较近的一个车位,那里比起店长上次说的“隔着几百米远就被叫停了让赶紧退后”的地方无疑要近得多。
于是在一众站岗人员的注视中,店长的轿车谨慎而缓慢地驶入了前方建筑的范围。
又接受着几名路人惊讶的目光,小袁忍不住兴奋地回头:“你们说,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们是什么大人物,不然怎么能被放过来。我们叫什么来着,国宾指定蛋糕提供店家?”
后座,店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看了看时间,说:“距离预约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我们再等等。”
Vincent依旧不敢说话,车里又重新回归安静。
沈安流低垂下眼皮,静静地看着车里菱形格子的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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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安静的是两道雪亮的灯光,它们刺破迷雾,在沈安流眼前一晃而过,悄无声息地没入被拉开的大门内,没有一丝停顿,天神车标的轿车就消失在了门内。
提前在车外等待的店长完全来不及反应,张嘴欲喊,却只是做了一个伸手的动作就在站岗人员的目光中尴尬地收回。
“接下来怎么办?”小袁问,“时间到了吧,再打个电话问问?”
店长还未回答,工作人员过来请他们驶离这里。
“但我们有预约的,你们刚刚也查过了。”
戴着专业设备的工作人员顿了一下,再次做了一个请离开的动作,说:“重申,请离开,现在开始这里要清场。”
沈安流看到店长投向他们的不解疑惑的目光。
没敢僵持,店长沉默着往回走,这时大门却又重新打开了,工作人员立刻走到了他们身前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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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门的是陈劼瑛,身后跟了以前在学校门口看到过的管家。
管家将一张椅子摆在了门口,陈劼瑛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搭在扶手上,一只手飞快地按着手机屏幕。
管家看到了他们,俯身提醒陈劼瑛,陈劼瑛点点头。
他们似乎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了。
过了一会,在按动屏幕的空隙,陈劼瑛朝他们这里望了一眼,视线在店长和Vincent身上一掠而过,又探进车里,转了两圈,收了回去。
陈劼瑛又忽然不愿让他们留在这里了。他甚至都没有说话,这个距离,也没见他的脸上做出了什么表情,但管家就好像接收到了讯号,朝工作人员示意让他们离开。
店长将蛋糕递给了工作人员,带着Vincent朝那边深深地鞠躬。
管家回了一礼,而陈劼瑛没有理会他们这边,朝手机发了一条语音消息:“妈,你放心,我有事没去接她,但我特意早回来等着她的,我现在就在外边。”
听上去像是在长辈的叮嘱下等人。
这时,沈安流忽然听到了一串极细微的酸涩摩擦声,像是有细密的齿轮彼此咬合在一起,带动金属的外壳,模糊地在表皮下轰鸣。
似乎没有其他人听到。
店长还在暗暗叹气,Vincent在默默眺望着建筑内部,小袁在招呼他们回车。
陈劼瑛却站了起来,在沈安流推开车门捕捉那一丝怪异声音来源的时候若有若无地望了他一眼。
车门打开,沈安流却再也没听到那一刹那恍若错觉的杂音。
而在他视线的尽头,在路的转角,出现了一名穿着燕尾执事服的人,身形高大,宽厚的肩膀上坐着一名穿白裙的女孩。
女孩有着一头极为耀眼的淡金色长发,被一顶宽大的白色帽子挡住了头顶,依稀能看出她的发型是两个带着卷的双马尾。梳着这样俏皮的发型,女孩的双腿也毫不在意地暴露在冷风中,一身简单的白色短裙,裙摆在膝头如云朵般晃动着,她在夹杂着微雨的冷风中,像振翅欲飞的小鸟。
“好久不见,伊丽莎白,你怎么回国了?”陈劼瑛用外文问。
沈安流重新关上车门,在店里的汽车启动的过程中,他在车里回头,看到女孩从工作人员手里勾过了蛋糕,举在眼前打量,然后张开双臂,一手挂着蛋糕,轻轻地伸了一个懒腰。
女孩回答道:“好久不见。楚先生回来,我也跟着回来。我非常想念……”
女孩的话被陈劼瑛打断。
随着陈劼瑛突然放大音量的“什么楚先生,哪个楚先生,你怎么认识的”的声音,汽车驶离了建筑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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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沈安流默默抽了两张纸巾捂住突然开始流血的鼻子。
旁边小袁、后座店长和Vincent的声音忽远忽近。
“平台上和我们说让我们直接过来的那位,就是他吧。”Vincent问店长,两手不断地捏合。
“他这算是接受我们的赔礼了吗?”小袁问。
“不知道。”店长在抹汗,汗水滴落在皮质的座椅上好像发出了一丝微微的声音,“应该吧。”
“啊,反正,都送完了吧?我们回去喽~终于啊。”小袁高兴起来了。
小袁趁红灯指了指后面:“还多了一份诶。”
店长手一挥:“哦,那是启明宫那边的,说不用,蛋糕已经被吃了。好了,走吧走吧,回去了,吃蛋糕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小袁发出一声刺耳的欢呼。
“哎,对了,小沈,小于到店里了不,你和他说今天吃蛋糕了没——”
“小沈?”
“小沈!”
沈安流回过神来,低声说:“我再问问。”
他将电话打给于奕,等候接通的舒缓的默认铃声仿佛安抚了他刺痛的神经。
而接通电话的那一刻,他听到于奕的呼吸声,浑身突然窜过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意。
于奕行走在微雨中,没有打伞,衣物的摩擦声中夹杂着鲜明的雨点滑落的声音。
“于奕……来店里吃蛋糕吧……”
“等我。”于奕说。
那些周遭行人的谈笑声、凌乱的脚步声纷纷远去,最后留下的,是被碾碎的草叶发出的脆响,空前清晰的,又湿又冷。
沈安流定了定神,收回手机,朝正望着他的店长说:“店长,我好像感冒了……”
店长摆摆手:“吃完蛋糕就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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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在他人配合下突破重围离开虑宪,又从地铁下来回店里的路上,于奕排队十五分钟,买了一杯奶茶。
厚乳芋泥**软乎乎甜腻腻糯叽叽呼啦呼啦奶奶茶大杯。
上面这句完整念出来的话第二杯半价。
什么,以为他于奕不敢念出来吗?于奕一生不弱于人。
他戴着帽子的。
在一群扭扭捏捏不敢上前的Omega惊叹的目光中,在店员微妙且鼓励的目光中,于奕得到了他的奶茶。
至于第二杯。
拜托那是消费主义陷阱,念都念了还想让他花钱买?
美美吸完于奕の茶,透过吸管看到底下的一层芋泥……现在的奶茶甚至能让人吃饱。
过了一会儿,走在满是落叶的街道上,他接到沈安流的电话。
沉默地停下喝奶茶的动作,他加快了回店里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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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店门外的时候,于奕感觉到有东西对准了他,但他没有躲,果然一推开,“啪”的几声,几条彩带就在空中飞舞。
店长、Vincent、沈安流……没有客人,所有店员都在,他们围在一个精致的蛋糕边,空出了一个位置。
“来来来——”店长挥着手招呼他。
举目看去,大家都笑着。
拍照,切蛋糕,分蛋糕,显得有些忙,有人将蛋糕沾到了衣袖上,又有点乱。
笑哈哈的声音中,于奕接过满是水果的一块。
在欢声笑语的楼下站了一会,有人问他问题他就回答,等大家嬉闹的声音渐渐小了,他就将吃了一半的蛋糕装到更好拿的小碟子里,走到了楼上,坐在二楼的窗户前,望着底下的树与车流,听着楼下走来走去的咚咚声,慢慢吃了起来。
天际飞过了一群鸽子,因为马上要下雨的关系,这些鸽子飞得有些匆忙。
于奕想起小时候的情景,倒不是小时候吃蛋糕,而是小时候他站在房外,那一刻,夕阳映照在他的身上,屋里,妈妈正在剥豆角。
爸爸拖完地出来,坐在凳子上陪妈妈一块剥豆角。
从天际传来村长家养的鸽子的咕咕声。
它们回家了。
在桃源小学里,他问老师为什么鸽子能够找到回家的路,老师说可能是磁场的关系。
后来,他总觉得这些鸽子每天都在变少,问村长的时候,村长就让他帮忙找走丢的鸽子,找了一天,什么也没找到,手上空空的,村长就从自己开的小店里取一根伍角的棒冰塞给他。
其实村外,不远处的地方就有更好吃的棒冰店,村长根本不会进好吃的棒冰,多少年了,还是那几种。但爸爸却坚持让他到村长那里去买,就好像这伍角一块的,能让村长开心一样。
但也许是隔了太久了,于奕觉得现在这蛋糕吃起来,和记忆中的棒冰比起来,也差不多。
都挺好吃的。
手机响了,一个电话。
来电显示“楚先生”。
于奕惊讶。
他接通电话,将手机举在耳畔,混杂着窗外近乎于无的细密雨声,听到一个陌生的男性声音。
也许是上次手机的确进了水的关系,声音听上去有些失真,带着些许模糊的沙哑感。
“喂。”呼出来的气息里带了点奶油的甜味。
对方等了几秒,似乎是在确认他有在认真听,然后用了一种比常人来说更为缓慢且有着更多停顿的语调,说:
“你曾经问我……
“‘人生总是如此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
“你自言自语说……
“总是如此。”
“总是如此。”于奕的声音与楚先生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又过了一会,楚先生轻轻问:“现在……你还是这么想吗?”
于奕说:“不是,那是电影台词啊,很有名的。”
“是吗……”楚先生的声音这次停了好久,“我不知道……”
楚先生好像下了一个决心:“和我去爬雪山吧,不要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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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摇曳,沈安流坐在树下,几乎淋不到雨。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
就在刚刚,他接到了来自高轩的电话。
高轩让他带着于奕的东西去一个地方,路星也在等他。
他告诉高轩,于奕的东西他拿不了。
高轩笑了笑,问他于奕在不在店里,说既然于奕已经在店里那就算了,也没有生气,只让他快点过去。
背景音是路星的叫声。
也许是在求救吧。
被挂断电话,叫声也戛然而止,属于路星少年时期的清澈嗓音却重新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沈安流回忆起了过去。
这样的下雨天真的很适合回忆。
而回忆本身并不是一件动人的事情。
回忆的动人之处在于可以重新选择。
将一些美好的记忆挑出来,将一些不美好的记忆放到一边。
就像他此刻坐在店外的树下,望着簌簌掉落的叶子,嘴角露出一点微笑。他其实也并不感到孤独,因为他已然开始了一段美好的旅程,他坐在一架回忆的马车里,仿佛从小开始,他就是那样一个受到孤儿院里院长和孩子们喜爱的人,他有着好朋友,相约许下未来的约定,他的生活正在朝着更加美好的未来行进。
美好的、发甜的记忆,拼凑出美好的未来。
他重生了。
这怎么不算是一次重生呢?
这一次他的生活是他自己精心挑选的。
只是不期然,在规划好的美好的框架之外,有人在哐哐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
那人在他耳边的声音变了调,带着没有变声的脆利与尖锐。
“要死了!我要死了!哈——”
“太多——人太多了——”
……
“小安,我们孤儿院人太多了。”路星握着他的手,说,“你没发现吗,分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你听说了吗,过两天会有人过来挑孩子收养。我们长得比其他人好看多了。”
“但是那位先生只打算收养一个吧。”
“啊?那我们等下一次吧。”路星叹气,“这次就算了,前几次,为什么我们长得都好看,却一直没被挑中呢?”
“因为治病要花钱,很多钱。”
……
自己是信息素敏感症,像不定时炸弹一样,那小星是什么病呢?
沈安流小时候从来没看出来过。
他就像一个健康的Omega一样,能跑能跳,能唱能笑。
这样的Omega只能落寞地望着远去的家长们。
一次又一次,尽力表现,明明也被夸奖了,家长们却突然变卦,被沉重地打击着。
也许,是因为不会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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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安流,这里还有~你还要吗?”蛋糕还剩下一些,其他人在店里喊他。
沈安流站起身,拍拍透着一层湿意的、沾了灰尘的下摆,抬头看向二楼的玻璃后面。
他收回目光,摇摇头:“我感冒了,先回去休息了。”
沈安流返回店里拿伞。
“还有谁没问?”他们商量着。
“给于奕?”
“你去问他~”
“你去你去。”
平时,店员们在接触于奕的时候,实际上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特殊的态度来。
甚至能够用“畏惧”来形容。
大家都是为了生计奔波忙碌的打工人,每天上班下班,热情礼貌地面对着形形色色的客人,仔细揣摩着客人的需求,汲取着来自客人的每一分的好感,将自己暂时融化,融入蛋糕店甜甜的氛围里。
大家都是很有能耐的打工人。
但是,在今天,除了能怀疑地觉得看着大家切蛋糕又一个人在二楼吃蛋糕的于奕没有他们那么开心之外。
别的什么都猜不透。
电影台词来自《这个杀手不太冷》。
借鉴了余华《在细雨中呐喊》:
当人们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时,就会珍惜自己选择过去的权利。回忆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可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合起来,从而获得了全新的过去。
回想中的往事已被抽去了当初的情绪,只剩下了外壳。当我们凶狠地对待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温文尔雅了。
当一个人独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在日落时让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孤独的形象似乎值得同情,然而谁又能体会到他此刻的美妙旅程?他正坐在回忆的马车里,他的生活重新开始了,而且这一次的生活是他自己精心挑选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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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当回忆的马车跑进了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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