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幽山的大巴整装待发，秦拾羽故意最后一个上车，又故意挑拣了一个空排位安心落座。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时候，一只修长、骨结分明的手拦住门框，车门不得不再次开启。

是蓝堇。

蓝堇微微低头扫视一眼，目光停留在秦拾羽旁边唯一的空位。

秦拾羽：完蛋。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蓝堇在他旁边落座，似乎还“啧” 了一声。

秦拾羽倒吸一口气，大为震惊，蓝堇居然还嫌弃他这个师父。

“你的素材拍得很好，不知道有什么方法？”

自打发车以来秦拾羽周围变成了一个冰冻区，与四周的嘈杂声形成鲜明对比，直到蓝堇提问才破冰。

可他不是已经问过一次了吗？

秦拾羽把之前的回答复述一遍。

“但有些视角是移动的，我去踩点的时候没有发现可以安装微型摄像机的地方。”蓝堇慢条斯理地分析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都要怀疑你可以跟鹦鹉说话了……嗯？”

秦拾羽顺势靠在窗户上装睡，听到蓝堇的声音眼睛闭得更紧了。那怎么办，总不能瞎诓自己真能听懂鸟语吧？大巴车驶过石子路，秦拾羽脑袋咚咚的，一点都不自在。

“不舒服就起来呀？我又没逼你说。”蓝堇似乎带着笑意。

秦拾羽认准了蓝堇如此好声好气说话，准在憋着坏主意，他不！脑袋继续咚咚咚。

蓝堇有意探秦拾羽是否真的睡着，也没放过他，一路上不停地叭叭，只要见秦拾羽一放松警惕，有要抬起头的迹象，蓝堇就会转到最开始的话题，“你是怎么拍到的？”

秦拾羽只好躺回去继续咚咚咚，但还是竖起耳朵听着蓝堇逼逼赖赖。

“我有遇到了一个特别好的……人，明明素不相识，他居然愿意帮我做了毕设。”

秦拾羽：这桥段怎么那么熟悉？

不等他细想，车子猛地一刹，师傅高喊：“到咯！”

秦拾羽瞬间解锁沉睡状态。泥鳅般滑出蓝堇的座位，逃也似的冲下车。他一摸额头，按着痛感估摸是红了一片。

高姐按排一个野营烧烤场，临高地，三个帐篷里，二三工作人员已经烤好了肉，香气陆陆续续吸引了好些馋鬼。

秦拾羽落在最后，发现无论哪个帐篷人数大差不大，挑了一个最面熟的慢腾腾挪过去。童鲤招手：“小羽，这里！”

秦拾羽刚一过去，看到蓝堇占着茅坑不拉屎，明明在烤炉最中间的位置，他却一根都没吃。秦拾羽探头一看，烤中翅，炸鸡腿，孜然鹌鹑蛋，爆辣掌中宝。一个妥妥的吃鸡大会，谁点的菜？

童鲤发现蓝堇没吃什么，递过去一根烤翅，被蓝堇婉拒：“胃不是太舒服。”

秦拾羽在边角处找一把凳子坐下，抄起一片生菜开始啃。

童鲤纳闷了，拿来一根中翅：“小羽，你不吃吗？”

秦拾羽：不，是那边人多。

但秦拾羽不好拂童鲤的面子，他还是接下道谢，童鲤见此没强求，转身欲其他同事寒暄，秦拾羽趁着这个空挡又顺了几根胡萝卜，越坐越远，悄悄地坐到了一棵大树低下。眼前的视野很好，他靠着大树，眺望山脚下的梯田和红瓦房，老黄牛在跟在一位披着汗巾的农民身后撒欢，横冲直撞，而农民在犁地，一个黄点在阡陌上奔跑，它的目的地是一个小女孩的怀抱。

两只麻雀落在秦拾羽旁边的草地上，偷摸着靠近，抢他手中的生菜，秦拾羽假装没发现，只是手中暗暗较劲，指望两个小强盗给他留点中饭。另一侧有只松鼠打着降落伞飘到了秦拾羽的左侧，那有一小堆松子——秦拾羽自带的零食。

“你在干什么？”蓝堇挡开低垂的枝条，走了过来。为数不多的小生灵惊窜逃离。

“打盹。”秦拾羽瞬间坐直了，一点没有打盹的架势。

蓝堇坐在他旁边，秦拾羽不动声色挪远了些。

“李主任出发前暗示我下一次的拍摄可能会有危险，但奖也高，还有部分提成，”蓝堇似乎轻轻笑了一下，“有时候真想摆烂直接抢钱。”

秦拾羽舌头打结：“我们……还是好好工作……”

“一只金刚少说要一万呢。”蓝堇轻飘飘道。

秦拾羽突然正色道：“不行，这属于偷猎行为。”

蓝堇回头与秦拾羽对视良久，一直对视到后者的眉间微蹙，才道：“随口一说，我要真这么做不会同你说。那你就没有从金刚区带走过什么东西吗？”

秦拾羽松口气，心道幸好蓝堇没有走偏，他回答：“你来得晚，拍摄第一期间确实发现了三颗没有雌鸟照顾的鸟蛋，我把它们带回公司了，孵化后再做放归的打算。”

“你带走是为了……鸟蛋现在在哪？”

正在这时，“小羽，蓝堇！过来集合了！”童鲤高喊。

秦拾羽急急忙忙站起，忽而又猛地止住，问蓝堇：“你刚问鸟蛋在哪？”

蓝堇的眼神尖锐，他轻点一下头。

秦拾羽觉得有必要提点一下后辈，“别想歪主意，好好工作。”他深呼一口气，道，“至于你追问的拍摄技巧，我知道的一定会教给你，但剩下的，也请你尊重我的个人**。”

言罢转身离开，那一瞬间秦拾羽感觉他头顶光环。

但只有一瞬间，高光时刻一过，秦拾羽想给自己两巴掌，你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人家嫌你烦咋整？

高姐跳上一巨石拍手在说些什么，秦拾羽早就原地裂开了，一半在听一半神游：他一定会嫌我啰嗦，不肯倾囊相授。

秦拾羽心虚地瞟向蓝堇，却正好对上他在骄阳下发出金属光泽的双眸。

蓝堇也在看他。

秦拾羽吓得缩回视线，更心虚了。

高姐的领导动员也接近尾声：“大家现在出发吧！”

一阵欢呼。

秦拾羽没有细听，等到了一处山坡上，才想起是童鲤电话中告诉他的滑翔伞项目。他打开伞包，按照注意事项抛开，沿着山坡俯冲借力一扯，伞逐渐撑出形状，提着秦拾羽慢慢悠悠飞向空中。

天空下是一朵又一朵红橙蓝的滑翔伞，脚下是郁郁葱葱的树林，秦拾羽身后跟着蓝堇。

秦拾羽抓紧绳索，浑身肌肉紧绷，等待落地。他其实恐高，在同事再三诱导下才愿意一试。秦拾羽睁开一条眼缝，诚如同事所言，速度慢慢地很安心。

只是秦拾羽感到奇怪，就算他出发得再玩，同前面几人的距离会相差这么大吗？出发早的同事在秦拾羽眼中已经缩成了一点。

越来越远。

风向不对！而且风力级数也远比昨天天气预报的高。

秦拾羽突然惊恐地意识到这点。他立刻降低高度，抓上刹车，调整滑翔伞的方位，想要落地。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正值晌午，一阵谷风又把他掀上天，眼见着离地面愈远愈偏，几乎要撞上一处峭壁，秦拾羽不禁冷汗涔涔。

祸不单行，一群麻雀飞过，商量好了似的齐刷刷降落在秦拾羽的滑翔伞顶。

下一秒，滑翔伞开始漏气。

秦拾羽心道：一群白眼狼！

然后水灵灵被挂在一根树枝上，滑翔伞配了软垫座，不至于硌得疼。

好在祸不单行，人也没有单行，秦拾羽扭头一看，旁边一米处还挂着一个蓝堇。

“你怎么也来了？”秦拾羽有点欣慰。

“因为我在你后面。”蓝堇翻一个白眼。

突然，“咔嚓”。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秦拾羽想死。

“你别动。”

“咔——”

秦拾羽颤巍巍抬头，之间滑翔伞挂落的正是那根要断不断的树干。

秦拾羽反射条件想变成鹦鹉，但旋即想到，系统的反射弧长达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啊……

“你听我说，你先从座位里出来，借力往我这边跳，我会抓住你的，好吗？”蓝堇努力把声音放得平和一点。

秦拾羽认命地点点头，他实在恐高，但恐高和骨折二选一，他还是能掂的清斤两的。

秦拾羽缓慢地开始动作，解开安全带，支撑着岩壁把身体探出去，枯枝的碎屑从眼前飘过，伴随着的还有死神的“咔嚓”声。

他才将将探出上身，只听蓝堇喝道：“跳！”

秦拾羽下意识反应是保持原动作，谁能无保留把性命交到一个共事不到一月的同事手中，何况他真的很恐高，但事实却由不得他犹豫，秦拾羽在零点零一秒的时间内，立刻察觉到他的位移是向下的。

他只能选择相信蓝堇。

秦拾羽不管不顾地纵身一跃，想握住蓝堇伸出的手，后者的眉峰，鼻骨，临风飞舞的发丝，在这一霎那间被无限静止，放大，还有双瞳中的忧惧，和蓝堇向他伸出的手。

秦拾羽向他握去。

如同濒死的鸟想飞向巢穴。

握住了。

蓝堇的手白皙，却大而有力，死死地回握他。

秦拾羽几乎要喜极而泣，肾上腺素飙升已经让他大脑有些缺氧，但秦拾羽仍然对着蓝堇挤出一个苦涩、劫后余生的笑容。

蓝堇张嘴似乎要说什么，秦拾羽没听见，只看蓝堇猛地抬头一看，紧接着又是一声“咔嚓”，两人一齐从百米高空中坠落。

秦拾羽脑海中的弦终于崩断，晕死前还出现了走马灯和癔症，他握住的手变成了滚烫的钳刀，尖刺扎进肉里，怎么都甩不掉，像极了他上一世养的玄凤死死站在他手臂上的触感。

他一定是要死了，才会有这种感觉，这是秦拾羽闭眼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再睁眼时，刺白的天花板亮着灯，几乎同一时间，童鲤和胡结巴的脸出现在视野。

“小羽醒啦！”

围过来一堆脑袋。

“小羽你放心，没有伤筋动骨，只是低血糖和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我说呢，飞着飞着，嚯，两个大活人不见了，没事就好。”

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安慰，远处是高姐对滑翔伞方尖锐的质问。

秦拾羽很感动，但他更加需要确认另外一件事。

秦拾羽艰难地转过头，脖子似乎也扭到了，生疼生疼的，但他不在意。

视线中，蓝堇安安静静躺在他左手边的病床上，显示屏的心率稳定地起伏着。

他们的手跨着隔板紧紧地牵在一起，跟蓝堇握住他的那一瞬间一模一样。

秦拾羽想，真好，他们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