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时,洛家的众人便全部起床了。
等到天边一丝微光慢慢破开纯色的鱼肚白,洛家的仆从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向马车内搬运东西了。
院内堆积的雪早已被打扫的人清理到道路两侧,空出来的路面上也做了仔细的处理,谨防有薄冰覆盖其上,容易滑倒。
依斓此时也在马车旁边,经过一晚上的休息,早晨又请了医僧来给她开过药,小丫头的腿已经没有昨晚那么严重了,爬上爬下看起来也如往日那般灵活。
洛知卿微微笑了下,刚想向她的方向走去,不远处的主屋却传来了些声响。
紧接着,主屋的门开了,周氏扶着老太太走了出来,李嬷嬷的活被抢了,只好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
洛知卿收回迈出去的脚,从容地向几人行礼:“老太太,二夫人。”
老太太“嗯”了一声,面上没什么表情,“昨日程侯叫你去,可是因你与那命案有何关系?”
“并非。”洛知卿道,“只因孙女曾与定执师傅有过交谈,程侯爷询问一二罢了。”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洛知卿,“光是询问,便用了几个时辰?”
老太太的目光一向比旁人锋利许多,即使如今眼睛周围已布满皱纹,但如若她铁了心要为难对方,那条视线往她身上一放,便能让人压力剧增。
可惜这种目光洛知卿从小感受到大,现如今,已经麻木了。
她面色不动,“查案的程序一向繁琐。”
她这话有些答非所问,且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明显是做了隐瞒,但也不知洛老太太顾忌着什么,竟没再往下问,只道:“事既了了,便与他保持距离,你知道我的意思。”
洛知卿恭顺道:“孙女明白。”
她当然知晓老太太的意思。
别说圣上提拔顾家本就是为了制衡,即使不是,两家持着兵权的武将走得过近,本就不是件好事,自古帝王善猜忌,子虚乌有或许也能被他变成无中生有。
老太太没再说什么,领着一帮人便向院外的马车去了,许是昨晚的先交锋后合作起了作用,今日见到她的周氏破天荒地没有冷嘲热讽,就连眼神也没有给她一个。
不过也因此,享受到耳边清净的洛家大小姐终于体会到了“争”的好处,并决定,以后要做一个一毛不拔的人,一点都不能亏。
--
马车上的东西整理好之后,洛家一行人便至寺门前与圆显大师告别。
天光大亮,今日的寒泉寺总算没有了昨日那般阴沉的氛围,从东方蔓延开的阳光溜进大悲殿内,将佛像镀上了一层金光,耀眼辉煌。
洛知卿微眯了眼看那道逼人的光芒,想象着寒泉寺内香火鼎盛时期的画面,不知怎地,心中竟是涌现出一股悲哀。
凡求佛问道者,皆有信仰可寻,可她呢?
自母亲去世、父亲北上之后,再没能有一件事引起她的兴趣,没有理想,没有信仰,如一朵浮萍,随波逐流。
旁人的言论向来无法真正触怒她,只是因为在她眼中,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是真正值得在乎的。
直到这场大梦的来临。
直到她如同亲身经历般见证过身边之人的离去,她才知晓,她原来是在乎的,在乎得不得了。
无论这梦是真是假,是现实还是虚妄,从现在开始,她要亲朋好友皆安好,还要心底里她其实向往的自由。
她不愿困在京城这片方寸之地,也不该被困在这里。
她有了自己想要追寻的东西。
洛老太太与圆显的道别终于结束,众人行过礼后按来时的安排随着她上了各自的马车,鹅黄流苏在众车厢外侧纷纷晃荡,粗略看去,竟莫名的整齐。
依斓扶着洛知卿坐稳,刚想开口说什么,马车外突然一阵骚动,她连忙又闭上嘴,抬起窗帘向外看去。
寺庙内的比丘一向勤快,天还未亮,寺外山路上的雪便已经被清至道路两侧,露出原本硬实的土地,也因此,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听起来尤为清晰。
洛知卿侧了侧头,还未出声询问,便听依斓讶道:“咦?大少爷?!”
洛知卿:“大哥?”
“嗯嗯!”
依斓忙把位置让给她,她移了地方,刚刚探出头去,外面的人已经驾马来到了车窗之下,与她对上了视线。
来人一身绯色官服,外披黑色貂裘,腰挂一把藏蓝鞘的长剑,凌厉无匹,但官帽下的一双眼却偏生温和得过分,粗粗一看,似乎并不符合一个大理寺少卿杀伐果决的身份。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为官两年便将大理寺内两百六十余份积压的案件全部处理完毕,且,涉案官员,无论得利得弊,最后竟无一人对其不满,连背地里抱怨亦不曾听闻,此事传到百姓耳中,也不知该说他断案如有神助,或是该说他处事圆滑了。
但不管怎么说,洛长墨对于处理案件一事确实十分得心应手,他为大理寺提供的助益,甚至让许多人都忽视了,他是魏国大将军洛珩的嫡长子。
即使如她一般,并不受洛老太太喜爱。
“大哥,”洛知卿讶异,“你怎么来了?还......穿着官服?”
“听说寒泉寺发生了命案,我担心你。”他视线一撇,发觉其他车上的视线,微微勾了下唇角,随着没有丝毫笑意的语气若无其事地又补充道,“们。”
“至于官服,我昨日上朝后没来得及回府,便被叫到了张荃——就是当朝户部尚书府中处理案子去了,后来时间太晚,便在大理寺过了一夜,今日休沐,本打算回去换身衣服,却得知这里出了事,这才赶了过来。”
他说完,想到外面与马车内的温差,又叫她将窗帘放下,以免着凉。
“无妨。”洛知卿知他心中担忧,便道,“寺里的死者已经被定为意外身亡,与我们......”
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吸了口气,这才接道,“.....并无太大关系。”
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神色上的异样,洛长墨对此心知肚明,却并不点破,转了话题,“程侯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洛知卿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有些惊讶:“大哥怎么知道?”
“方才上山的时候遇到了,”他朝着最前方那辆马车的车夫挥了挥手,整个车队便慢慢动了起来,他驱马慢悠悠走在这辆马车旁边,面上似乎有些疲惫,但挡不住容貌清俊,风姿仍是秀逸,“只点了个头算作招呼,没有深聊,不过昨日闲时才听同僚说他要回京了,没成想第一次见面却是在这条路上,他这是还未进宫便先来了寒泉寺?”
洛知卿面色不变,“若是与陛下报备过再来,亦是有可能的。”
洛长墨抿了下唇,似是想说什么,洛知卿忙又道:“其实昨日我曾与他有过短暂交集,我总觉得他一开始待我的态度有些怪异......”
洛长墨果然立刻随着问道:“怎么说?”
车内的依斓见洛知卿一直坐在窗边,怕她着凉,递过来一个暖手炉,她接过,沉吟许久后,却又摇头,缓缓道,“罢了......许是我想岔了。”
洛长墨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虽然洛知卿平日里对待所有人都是一副温和宽容的态度,但很少有人清楚,隐藏在这种态度下的眼神,带着一种能够很轻易将对方看透的锐利,不论对方所表现出来的行为情绪是伪装还是发自内心,她都能够准确辨别,并且在那之后得到验证。
但也正因如此,洛长墨才更加不解。
她从未出现过像这般游移不定的时候。
没给他再思考的时间,洛知卿想到方才他的话,问道,“大哥,你昨日去张大人家处理的是什么案件?”
洛长墨看了她一眼,有些诧异,她以前可是从不关注外界的事的,如今竟是感兴趣了吗?
不过他倒也没有说出口,只靠向了车厢,微微压低声音,“张荃夫人的贴身丫头死了,她认为是有人蓄意谋害,要我们去查。”
大理寺一向只管涉及中央官员的案件,中央官员家中丫头的死因转交给府尹就好,怎么会轮到他们来管?
似乎是猜到了她心里所想,洛长墨微微一笑,看向她轻声道,“张荃的妻子,也姓张,叫张裁锦。”
洛知卿一怔。
虽说她近些年不怎么出门,但凭借着三四年前的模糊印象,她还能记得,当今二皇子宇文瀚的母妃的名字为——张裁月。
看洛长墨的意思,这二人是姐妹关系?
如今太子因痴迷琴姬一事丢失了圣宠,二皇子的人气正盛,连着其母德妃的身价也水涨船高,户部尚书府中发生了这等事,若是张裁锦不说也就算了,她既然提了出来,大理寺为了面上过得去,自然得过去瞧瞧。
只是......
洛知卿迟疑道:“看张夫人的架势,若是最后查出来凶手是旁人也便罢了,如果这凶手是户部尚书府中有些身份的人,最后岂不是要闹得家宅不宁?”
张荃若只是家宅不宁还算简单,若是影响了朝堂,德妃估计要恨死她这个姐妹了。
毕竟张荃可是二皇子一派的人。
洛长墨道:“死的丫鬟与张夫人关系很好,据说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洛知卿叹了口气,心道无怪乎这位夫人会要求彻查了,若是依斓遭遇了同样的情况......
“......小姐?”见洛知卿一直盯着自己看,且目光似乎有些不对劲,依斓不由自主出声唤道。
洛知卿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又看向窗外,佯作不经意地道:“对了,大哥,大理寺如今像张府这样的案子多么?”
“嗯?”洛长墨不解,“你是指哪方面?”
洛知卿看着他,缓缓道:“我记得大理寺往常只处理京城中涉朝政官员的案子,甚少处理除此之外的,如今是有所改变么?”
“并非如此。”洛长墨对她的心思毫无所觉,“除了惯例之外,某些案件,大理寺也需要听陛下调配的。”
“是么?比如什么?”
“比如......”洛长墨微微侧过身来,压低声音对她道,“七年前吞并西燕时死去的那个人。”
“恭王?!”洛知卿吃惊出声,却还不忘像他一般压低声音,“恭王的死竟然动用了身在京城的大理寺?”
这她倒是真的没想到了,昨日听程西顾说那枚断箭或许与恭王有关,今日又得了这样一个消息,看来这恭王身上当真存在某些秘密啊。
“这是大理寺的秘辛,很少有人知道,我也是偶然从一个总爱念叨自己女儿名字多么好听的官员口中得知的,但当时具体情形为何我便不清楚了——不过“娇姝”这个名字倒也确实不错。”洛长墨看向她,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突然对这些事感兴趣了?”
洛知卿凑近了些许,轻声道:“只是有些好奇,昨日听说寒泉寺的案子或许与恭王有关,我想了想,记得恭王是元景二十五年年中病死,但那一年年初他归京时尚且身体康健,怎会去得那般突然?”
元景十四年,当今圣上即位后便迫不及待地提拔了其程西顾的父亲程周行为将攻打西梁,又准了亲弟弟恭王的请求,拨了一队兵马,授命“副将”,让他也随程周行一同前往魏良交界。
不过当今圣上一向多疑,或许连恭王本人都能瞧出来,虽然是他请旨,他这个监军的“监”也是被监管的意思。
但没等恭王露出什么马脚让圣上抓住,元景二十五年,他便因病去世了。
昨日从依斓口中得知了些她记忆中有些模糊的大事,恭王一事正在其中,当时她便觉得有些怪异,而此刻又听闻恭王的死动用了京城中的大理寺,洛知卿便更觉古怪了。
洛长墨一边推了推她的手臂让她“向里去”“小心些”,一边悠悠道:“牵扯皇家的事向来神秘,真相到底如何谁又能知晓呢?”
这就是不打算让她知晓太多的意思了。
按照洛知卿原本的性子,对于某件事她心里虽然好奇,但探究的欲|望并不强烈,因而过去的很多时候她都是得过且过,随波逐流,但如今经过那一场大梦,她突然不想再这般盲目下去了。
她总要做些改变罢。
没等她从自己的思绪中脱离出来,洛长墨却又开口了。
“其实我今日来此,原本并非因着同僚的闲话。”
“嗯?”洛知卿愣了下,“大哥原本准备做什么?”
“是为了另一件事。”他抿了抿唇,纠结许久,才一字一字,十分缓慢地道,“父亲要归京了。”
洛知卿身子一僵。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