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知卿的目光从眼前的案桌缓缓落到面前之人的身上。
他穿了一件朱红色交领锦服,发以银冠束,正中嵌一枚红宝石,通身无装饰,若非锦服上的蟒纹细致,很难让人一眼看出,这位拘谨怯懦到有些过分的人,是大魏当今的四皇子,宇文翊。
她对面前这人的感情是很矛盾的,说爱,但他们并没有夫妻之情,洛知卿一嫁过去便直接病倒了,连洞房都没来得及完成,但要说恨,死前似乎是存在的,但当她烈火焚身,失了一切活下去的欲|望时,似乎这恨也同死亡一同消散,不复存在了。
因而此时无爱无恨,她看他,更像一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宇文翊并非皇帝后宫正式的嫔妃所生,而是皇帝某一日酒醉心血来潮与御花园中路过的一个小宫女欢|好的产物,但皇帝酒醒后根本忘了这一茬,也就导致那位宫女带着宇文翊在后宫之中过得很是辛苦,那人甚至没有等到他长大,便辞世了。
而宇文翊长到十五岁,那个糊涂的爹才终于将他想起来,给他提了名分,他这才正式成为大魏的四皇子。
这是梦中的宇文翊为了让她在病中过得开心些,在她床前随口讲的,她当时听得迷迷糊糊,便随口问了句:
“为何不与皇上相认呢?”
那位宫女也好,他也好,为何不在他出生时便去找皇帝,将这一切缘由说清楚?何必要独自忍受这些屈辱和痛苦呢?
她记得以往后宫虽然规矩甚严却并非不通人情,若他们当时铁了心要面见圣上,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恢复原样,既如此,又何不试一试?
那时宇文翊的回答是什么来着?
洛知卿不由得皱了皱眉,想了半晌,才恍惚想起,梦中那时,宇文翊似乎没有回话。
他那时还没有夺得皇位,仍旧怯懦,仍旧在外人面前胆小腼腆,唯有面对自己时才会说得多一些,笑容和善,毫无锋芒,就如同现在这般。
“洛大小姐。”他又唤了一声。
身后依斓已经在小声提醒了,洛知卿的指甲硌了下掌心,忍着身体上的不适,慢慢站起身来。
“四殿下。”洛知卿行礼。
“洛大小姐竟然还认识我?”宇文翊看起来有些欣喜,眼神都亮了很多。
刨除那个梦不提,洛知卿与宇文翊唯一的交集,应当就是她八岁时曾在后宫的御花园救过落水的宇文翊。
时间久远,细节洛知卿记不太清了,但还能隐约想起,那并非一次意外,因为当时余光中仓皇逃窜的背影以及偌大的御花园竟然连个当值的丫鬟都没有,实在可以说明那就是一次谋杀。
只可惜她救人上来后自己也昏过去了,而后又大病一场,这事因为没有人证也就不了了之了。
此时听他的语气,莫不是将救他一事记到了现在?
那记性是真的不错啊。
不过想是一回事,洛知卿面上却神色恭敬,礼貌道:“常听七殿下提起,四殿下一表非凡,应当无人不识。”
哪知她的夸奖却让宇文翊的神色瞬间落寞下来,低叹道:“这样啊......”
洛知卿没太听清,疑惑道:“殿下说什么?”
其实实话来讲,洛知卿的吹嘘也并不算作假,毕竟是皇帝的儿子,宇文翊的长相并不差,浓眉高鼻,眼阔幽深,许是因为年少的经历,他的肤色较常人更为苍白,但这并不足以损害他五官的俊美,若非他并非如今这样的性格,恐怕他在京中受欢迎的程度,应当不亚于太子与二皇子等人。
想到这里,洛知卿又开始困惑于另一个问题:宇文翊如今的这副面孔,便是真实的么?
她想不出个结果来,宇文翊也在这时开口了,他看起来更紧张了,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顿了顿,他讷讷道:“我来,只是......只是想与洛小姐说,今年除夕宴能见到你,我——”
“卿儿。”
他的话没说完,洛长墨不知何时离开了那些交谈的圈子,走了回来。
他行了一礼,看向宇文翊:“不知四殿下至洛家席位可有何事?此处只有舍妹一人在此怕是多有不便,若殿下有事不妨与下官谈?”
不知为何,洛长墨的神色算得上温和,但洛知卿就是在那人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来,好似他对宇文翊有着十足的敌意。
被打断了话,那人也没能生气,只是磕磕绊绊地道:“没、没什么事,是本王唐突了。”
他看向洛长墨,勉强一笑,转身离开了。
洛知卿行礼恭送,起身后不明所以地看向洛长墨,便听那人低声道:“离他远些。”
洛知卿心里打了个突,心里那些荒唐的猜测几乎要翻涌而出,她不由得出口问道:“大哥为何这样说?”
洛长墨转过身来看向她,他皱了下眉,唇角动了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洛知卿等了半晌,那人也不过是简单道:“天家的孩子,没有人是简单的。”
洛知卿心中情绪复杂,但又不知自己到底在思考些什么。
她一方面觉得这世上不会有两个人做同样的梦,一方面又想洛长墨以往从未表现出对宇文翊性格的猜测与提防,哪怕偶尔与她聊到朝中局势,却也从未提及过这位四殿下,但又怎么突然在今日作出如此反应?
是近日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也对宇文翊起了疑么?
洛知卿全部的心思都放到思考这件事上,倒是阴差阳错将身上的不适忘了片刻,甚至于连外界的变化都没太注意,直到身边的人低声叫她,她这才回神,忙随着众人一同下跪,迎接来人。
随着两声“皇上驾到”“皇后驾到”,瑶池殿门外缓缓踏进来两人。
男子着一身金黄龙袍,头戴通天冠,眼如寒星,眸光凌厉,威风凛凛,不怒自威;女子着红袖衣、红罗长裙,戴凤冠,披霞帔,眉目温柔,身姿端庄,一国之母的气度恰如其分。
皇帝同皇后走到阶陛上,对众人道:“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
整齐划一的声音落下,所有人起身落座,帝后又说了些嘘寒问暖的场面话,而后随着皇帝的一声“开宴”,这场除夕宴于此时正式拉开帷幕。
殿内管乐齐奏,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君臣同乐,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洛知卿被身上的感觉闹得心神不宁,本想询问洛长墨有关朝中的事也就此作罢,只小口小口咬着自己案桌上的吃食,以便为接下来的事储存体力。
宇文焕所说当真不错,就以洛知卿这般记性发挥不稳定的选手也能看出,这盘中的菜,有好些道都是前些日子他领着她去吃的。
“这‘蜜鸭水晶烩’甜而不腻,干脆爽口,看起来如同水晶一般,吃到嘴里却鲜嫩多汁,剔除了鸭肉的油腻,完美地留下了香甜的口感,当真是令人回味无穷,意犹未尽呐!”
对面座位上一位身着紫色常服、看起来极为细瘦的中年人赞叹出声,众人纷纷向发声处看去,洛长墨却在此时歪了歪头,对她悄声道:“那是刘御史。”
洛知卿了然,这位拍马屁的好手终于要开始他的表演了!
龙座上的皇帝看来也是极为了解此人的,闻言,那双凌厉的眸子不由得温和些许,他笑道:“刘卿有何见解?”
“陛下,老臣只有一句话想说。”刘璞存道。
皇帝:“是何?”
刘璞存长叹:“人间定无可意,怎换得、水晶蜜鸭!”
话音一落,众人便大笑起来。
这位刘御史将这道菜名融入了陆游的《洞庭春色》的诗词中,面上一副慨叹惊艳的神色,当真是一副爱珍馐爱惨了的模样。
与此同时,洛长墨又道:“可不要信了他。”
洛知卿疑惑:“什么?”
“我的意思是,不要相信这些老狐狸,”洛长墨抿了口杯中酒水,微微一笑,“真正爱美食的人才不会像他们一般,挂在嘴上。”
说着,他扭头看了看,似在找什么。
下一刻,他点头示意了下龙座下方不远处,“诺,真正爱美食的,应当向七殿下、九殿下那样才对。”
洛知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宇文焕与身边的一个同样穿着红衣的少年正埋头苦吃,好似下一刻那些食物便会凌空消失一般。
洛知卿不由得一笑。
九殿下宇文琦她是见过的,但是接触不多,只从宇文焕口中简单了解过,这位晓嫔之子年少多病,请了多位太医诊治也没能根除,便一直是病弱的身子。
他与宇文翊不同,宇文翊纵然年少时期营养不够,给了皇子名分又封王之后便慢慢养好了身体,因此他虽然看着面色苍白,却并不孱弱;而宇文琦便是真真正正地病人身子了,据宇文焕所言,“看着的时候,好像一阵风都能将他吹跑了。”。
不过洛知卿倒是没想到,这人竟如同宇文焕一般,热爱美食么?
刘璞存后又有几位大臣将宴上的菜品夸奖了一番,皇帝明显对此很是高兴,面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模样都淡化了许多。
五盏酒过,洛知卿正一点一点地啃着莲花肉饼,殿内灯光骤然一灭,乐声也随之而停,突如其来的黑暗与寂静令所有人身形皆是一僵,可还没等众人的惊呼出声,殿门方向却是一亮!
众人只见原本大开的两扇门中间不知何时立了一扇屏风,那屏风四四方方立着,却用原木框出了一个圆,白色的光在圆内亮起,在瑶池殿内的方向来看,那圆就如同天上的圆月,正浮在门边,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紧接着,一个曼妙的身姿慢慢浮现在屏风之后,只听殿内箫声吹起,而那道身姿就在此刻一动,将臂上的水袖猛地甩了出去!
月光浅淡温和,月夜下的水因风皱面,顿起微澜,层层涟漪自中心扩散,不急不缓地撞上岸边卵石,那波澜便慢慢止息,只留下碧潭被月光映得波光粼粼。
正此时,弦声动,这月夜便突然下起雨来,豆大的雨滴落到潭中,水花四溅,而那水袖也由缓至快,由柔至刚,起舞人将水袖舞得如一阵疾风,彻底打破了湖面的平静!
雨声滴答,岸边琮琮琤琤,屏风后的人便用自己的舞将在场的所有人带进了一场如烟如雾的月下幻境,他们好似身临其境,观水静、观雨起、观潭乱、观风停,一切为真实,一切又是虚妄,虚虚实实,不知虚实。
这便是三年前名声大噪的——月下瑶台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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