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归锦

“客套的寒暄就算了罢,大概再怎么掩饰,我也不能说自己算得上安好。”

许是年龄尚小的原因,此时的程西顾相较于未来来说,话语意外地直白,但洛知卿却并不讨厌,她甚至因对方能够表达出自己的情绪感到些许放松。

不过,她也在此刻才明白,很久之前,十九岁的程西顾对她所说的那句“我已经很久不曾有话直说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间确实会让人变化很大。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看来侯爷的散心并不顺利。”

依程西顾的性子,此时断不会选择来参加为了娱乐而设立的游园会,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想要逃避现实,从悲恸的情绪中离开一瞬,却意外来到了此地,还听了一场有关他的并不美好的谈论。

想来如今的心情该是更加糟糕了吧......

但意料之外地,对方在听闻这话时竟是勾了下嘴角,满是疲态的神色上破天荒地染了些许愉悦的情绪。

“还好。”他道,“流言蜚语不过是跳梁小丑吃得太撑,我若是放了太多心思在上面,对于更值得关注的人或事来说,反而太不公平,而且——”

他顿了顿,扭过头来看向她,剑眉之下的双眸因为疲惫而隐隐泛红,但在与她目光相对的那一瞬、他弯起眼眸的时候,面上的疲态便被一扫而空,转而换上了一个带有少年意气的笑容。

“洛大小姐的故事很有趣,多谢。”

洛知卿愣了愣,半晌,低眸笑了。

故事的深意并不难猜,只是没想到会被本人听到,但如若她所说的话,能为对方带来哪怕一丝一毫的慰藉,都是值得高兴的。

程西顾是她见过的,内心最为强大却又十分温柔的人,她不想看这样的人活在痛苦中。

“我才是......”她低声,“要多谢侯爷。”

许是声音太小,对方没能听清,看向她的神色中带了些迷茫,但洛知卿只是笑,并不答话。

程西顾便明白,没有再询问下去。

“啊对了,”他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递过来,“这是洛大小姐的罢?”

洛知轻愣怔。

程西顾:“方才看你掉了,我帮你取回来了,但没来得及给你。”

记忆的海面终于风平浪静,碎片安安静静地飘在海面之上,映照着晴空万里下的莹莹日光。哪怕她不去拾取,海面的全景也足以完整地映入眼中。

她方才明了,原来那人所说的“又”,是这个意思。

原来这不是她重生到这里才发生的事,早在十岁那年,她就曾为对方打抱不平,曾拐着弯地讽刺那些只会在背后指手画脚的小人,也曾......与他有过交谈。

这是被她遗忘的记忆。

所以洛长墨说,程西顾认为她于他有恩,便是指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吗?

他竟将这样的小事,记了这么久。

洛知卿伸手接过那一方绣着雪兔的锦帕,想要道谢,那人却好似知晓她想要说什么一般,抢先道:“不必说什么感谢的话,相比洛大小姐的仗义执言,我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出来得够久了,该回了。”

说完,他朝着洛知卿颔首算作礼节,随后转身离去。

那人的长马尾被一条白发带随意地束于脑后,随着他的走动轻微摇晃,暖阳下对方的发堪称柔顺黑亮,即使有些地方松散得似乎下一瞬便能从发带里溜出来,并不如京城时下的公子哥一般将发髻束得规整,但就是莫名地吸引她的目光,致使她在原地驻足良久。

她想,她或许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

克制、有礼,被时间催促着长大,却仍旧不愿放弃那一片赤子之心,她偶尔会在他的眸中深处看到一片冰封的凛冬,然而更常看见的,是他为她亲手打造的,只属于她的暖春。

因为或许于他来说,旁人对他的坏,一分便只有一分;好,却可由一化十,乃至无穷尽。

这样的人,也许看着难以接近,实则却是——

温柔得不得了。

她轻叹一声,拿着失而复得的锦帕,转头对依澜道:“依澜,我有些冷了,你帮我取件披风来罢。”

虽然有些突然,但依澜从不会反驳自家小姐,在她话音一落便点头离开,依言前往偏院。

而洛知卿看着小丫头略显轻快的背影,在心里道了声歉。

许是因为知晓了真相的原因,这次的死亡使得她此刻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涅槃石所链接的线。

如若将每个人的人生都设想为一条不断延长的时间线,那么拥有涅槃石的洛知卿则是在被薛秋时赠予的那一刻便有了一个通往无数条时间线的分岔口。

她的每一次重生,都会让她进入不同的时间线,而原来的时间线则会由于她的消失,而慢慢地崩坏消失。

但与此同时,在感知到这些杂乱的线之外,洛知卿还能体会到涅槃石所赠与的“选择”的能力,也就是说,她可以利用自己的死亡,去到任何时间线上的任一时间点,包括那条还未消失完全的时间线上的任意时刻。

她不能再耽误下去了,她需要立刻离开,然后选择在香坊内死亡之前的时间点,才能在那条时间线还未完全消失之前,救下程西顾,揭发张荃的罪行。

初春的湖水仍旧很凉,或许其中仍旧存有冬日时未化开的冰,透过浸湿的衣服刺激着娇嫩的肌肤,再将冰冷深入骨髓。

洛知卿没有挣扎,她闭着眼,任窒息感将她逐渐包围,流动的湖水从指间穿梭来去,她却犹如一座毫无生气的雕塑,平静地迎接自己新一次的重生。

但当胸腔内的氧气被逐渐压缩殆尽、湖水倒流进鼻腔折磨着她的肺部时,她又觉得自己或许该换一种方式。

这实在太令人难受了。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痛苦逐渐远去,她的意识沉入一片黑暗。

“噗——啵——”

她睁开眼,却没想到面前仍旧是清澈的水。

一连串的小气泡自她的鼻尖被推着向远处飘去,惊到一旁游动的金鱼,金鱼立刻躲到了荷叶的阴影下。

她的身体在湖水中漂浮,双手还维持着上下滑动的姿势——这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求生意志。

——没死成?

然而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痛苦的窒息感便再次袭来,身体下意识往上游去,然而不知何种原因,她全身上下竟使不出一点力道,即使再努力挣扎,也无法上浮一寸。

她知晓这不太对,她分明会泅水。

然而被夺走氧气的大脑已经无法再继续思考下去,再次陷入黑暗的前夕,她只能感受到周身晃动的湖水,以及被日光照亮的湖面上,似有涟漪阵阵。

——......

——......程西顾......

——要回去......

——程西顾!!!

“嘶——咳咳咳!!!”

大量的氧气一瞬间充塞鼻腔,洛知卿甚至来不及睁开眼睛,就先弓身捂着嘴猛咳起来。

肺部和喉咙皆是一阵灼烧的痛感,然而周身沉重的压力却能明显的告诉她,这并非是在水里。

缓了片刻,她缓缓睁开眼,一边适应着周遭的光亮,一边慢慢打量起所在的环境来。

等到将眼前收集到的信息全部用大脑消化之后,她便诧异起来。

这竟然......又是在假山之后。

柳枝拂过,偶有几条惫懒地搭在假山顶端,像是疲于随着风摇动,然而下一瞬,又起的东风便再次将其拉了起来,将它带到另一侧去了。

虽说方才脑海中闪过那个存有星点的黑色空间时,她选择柯念念生辰宴这个时间点的意识格外强烈,但面前分外熟悉的场景使得她也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又回到了十岁那年。

怀着不安的情绪,她绕出假山,入目所及,是一座环境清雅的小花园。

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直通拱桥,拱桥将花园完美地分为两部分,使得花园整体上端庄又不失乐趣。

心里的巨石终于落地,洛知卿在看到面前景致的刹那,便明白,她成功了。

虽然不太记得方才在醒来之前潜意识里到底想了什么,但总之,能回来就好。

这么想着,她抬步便朝着前院跑去。

范朋既然有问题,周氏无论如何都逃不了干系,更甚至,洛长清和洛云瑶......

——如果我犯了错,还能拥有得到你原谅的机会吗?

脑海中突兀地划过少女曾说过的话,洛知卿情不自禁地咬了下唇。

洛云瑶,她到底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明显是早就知晓了什么,却选择视而不见吗?是袖手旁观亦或者是他们的帮凶?

所以她交付与对方的信任,果然都是......没有必要的吗?

发间步摇上的珠玉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摇晃,她听着珠玉摩擦时发出的清脆声响,感受着心间的隐隐刺痛,一步不停地往前院冲去。

却在转角后,不期然停下了脚步。

“你要去哪?阿翊!”

“你干什么去啊?!站住!”

“阿——皇兄!”

琼罗的呼唤在看见她时瞬间换了内容,然而洛知卿此时已经没有时间去感慨为什么她又要与琼罗公主结下梁子了,因为面前与她相对之人的神色,明显超出了她的预想。

那人似乎也是跑过来的,喘息比她还要剧烈,身上的蟒纹藏青衣袍因着跑动有些许凌乱,然而他根本不愿意去管。

他只是看着她,目光悲恸又掺杂着失而复得的欣喜,缓缓出声:

“......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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