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
下过雪的寒泉寺似乎比来时更显寂静,脚下每一步踩雪后的细碎声响清晰可闻,就连身旁之人清浅的呼吸声好似也被放大了无数倍,如同响在耳畔一般。
良久,似乎是终于不满这种沉默的氛围,程西顾侧首,“你......”
洛知卿正想抬头看他,冷不丁脚下一滑,整个人向一旁歪去!
“诶!”程西顾眼明手快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了回来,“你没事罢?”
少女随云髻上的步摇流苏剧烈晃荡,相比之下,她的神色倒是平静许多,堪称无波无澜,好似方才的意外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螓首蛾眉,明眸樱唇,依旧是那副沉鱼落雁的面容。
“多谢......”洛知卿的视线向下一移,落到了他扶着她的手上,“侯爷。”
明了对方的意思,程西顾淡定地收回手,颇为自然地顺口问道:“洛大小姐在家中也是这般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洛知卿头一次没能理解对方的意思,满头雾水地反问:“侯爷是指什么?”
“克制有礼,泰然自若,”程西顾低头看她一眼,又收回视线,“喜怒不形于色。”
“这样不好吗?”她语气平静,声音温柔,“京城中夸赞世家贵女几乎第一句都会是——性情温婉。”
顿了顿,她又笑了:“何况,侯爷与我又有何不同?”
官场之中,尔虞我诈向来数不胜数,若都将心思摆在脸上,怕是方才踏入皇宫,便已经被啃得渣都不剩了。
而程西顾能做到如今这个位置,一路以来所有的为人处事、面上神情的外露,又怎可能全凭自己的心意?
程西顾发出一声轻笑:“我不温婉。”
洛知卿:“......”
见少女面上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程西顾面上的笑意更深,但似乎怕当真引得她发怒,他很快便收敛了笑意,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但我仍觉得洛大小姐与京城中那些只懂得女红女戒的贵女不同。”
洛知卿:“侯爷认为哪里不同?”
“哪里啊......譬如兴趣?我记得以前参加个什么宴席都能见到那群女的聚在一起讨论哪家哪家的公子模样俊俏,哪家哪家的公子儒雅温柔。”他摸着下巴看向她,“你总不会也对此感兴趣罢?”
洛知卿看他一眼,摇头,“不感兴趣。”
程小侯爷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笑意,嘴角上挑,眉眼微弯,金冠墨发的扮相分明是属于上位者的奢华贵气,却偏生让洛知卿在这一刻看到那个少年的得意与欢喜。
让她不禁愣了愣。
恰在此时,那人又问:“那洛大小姐对什么感兴趣?”
洛知卿眨了眨眼,又看向他,黑葡萄似的眼眸中隐约带了点笑意,她缓缓道:
“女红,女戒。”
程西顾:“......”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扳回一局,洛知卿面上的笑意浓烈,就这般直直地看过来时,比春日的灼灼桃花还要动人心魄。
这一眼似曾相识。
程西顾收回视线,看向这条路上铺着的层层白雪,极轻极轻地叹息一声。
“洛大小姐想做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是否是方才的玩笑缓和了氛围,洛知卿闻言轻抬眉梢,不答反问:“在侯爷看来,人生竟然是可以选择的么?”
世家大族的子女,多数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命运便是注定的了,礼数、规矩、性格、嫁娶,从来不由己。
她这话本带了些调侃般地自嘲,却没成想那人的神色突然严肃了下来。
“旁人或许无从选择,但你有。”
洛知卿一怔,却见那人已经停了下来,转身面对她:“洛大小姐,下次再见面时,我想听你的回答。”
不是“本侯”,是“我”。
没了那么多的身份束缚,站在这里的只是两个少年人而已。
洛知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片刻,还是程西顾先打破了沉默,他指着院子外围的围墙上挂着的鹅黄流苏,道:“洛家的独特标志。”
洛知卿下意识点头:“因我娘喜欢。”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对方似乎并没有要提问的心思,不禁有些懊恼。
程西顾看她这幅魂游的模样,不知怎的,突地笑了。
那一笑破开眉眼凛冽,好似点点星光落于眼眸,明亮耀眼,好看极了。
洛知卿又沉默了。
程西顾侧了身示意她:“去罢。”
洛知卿不再看他,缓缓福身行礼,而后起身慢慢走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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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院子她的情绪便稳了下来,但行了两步,待看清雪地上的人影时,她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院子中的积雪只清扫出一条可供通行的路,便于暂住的人从院门口走到房间内,而在未曾清扫的积雪之上,正笔直地跪着一个身影,虽是少女,却如松般坚韧,威武不屈。
她缓缓走过去,在那个身影旁站定。
“依斓,”她低头,与对方惊喜的双眼对视,而后伸出手,“起来。”
“小姐!”
依斓欢喜地叫了她一声,将手放到她手心里正想从地上起来,僵住的膝盖却在一瞬间止住了她的动作,猛地又要跌回雪地中。
洛知卿眼明手快地抱住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见她微微站直,正想俯下身子看看她的膝盖,却被手忙脚乱地制止了。
“嘶!哎呀小姐!小姐我没事!”依斓忍着痛,呲牙咧嘴地笑着,却还不忘检查她全身上下,“小姐,你没事罢?那个什么侯没对你做什么罢?”
站在院子外还未走的什么侯:“......”
“我没事。”洛知卿蹙了蹙眉,看向她的膝盖,“还能走吗?”
依斓尝试着动了动,虽然有一阵一阵的痛意传来,但好在还有知觉。
缓了片刻,她咬牙点点头,“能!”
洛知卿颔首,“那我们先回屋子。”
依斓:“嗯!”
见少女搀着自己的丫鬟进了房门,程西顾抬手朝不远处打了个手势,待到房顶之上传来一丝轻微的响动之后,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转了身,向着另一处院子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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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斓之所以会跪在这里,要么是因为之前依斓顶嘴一事,要么是借她以嫌犯之名被程西顾带走一事发难,但无论哪一件,都肯定是二夫人的手笔。
洛知卿深知自己不受洛家人待见,故而在家里时也尽量降低自身的存在感,不争,不抢,只希望能做到母亲临走前对她的期盼——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
但她忘了,光是嫡女这一身份,便注定了她不能安稳,即使她什么都未曾做过,她的降生,就已经吸引了太多嫉恨了。
既然如此,她不想再躲了,迁就不能让嫉妒消退,安稳,该由她亲手创造。
洛知卿搀着依斓一步一步向自己的屋子走去,方才开了房门,隔壁便有了动静。
依斓皱了下眉,看向她,“小姐......”
洛知卿摇了摇头,面色不变地搀着她继续向房间内走去,与此同时,喀拉一声,隔壁房门开了,紧接着便是一堆杂乱的脚步声向这屋子而来。
等她缓缓将依斓安置在榻上,门外的人也到了。
周氏顶着一张刻薄的脸带着两个婢女走了进来,一瞧见她二人,还未开口便先笑了一声,冷嘲道:“这是背着命案官司的主子来给犯了错的贱婢打抱不平来了?大小姐,程侯爷可是放你走了?可别是畏罪潜逃了罢!”
“劳二夫人挂念。”洛知卿站在依斓之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静而克制,听不出丝毫怒意,“但二夫人方才说错了一些事。”
“其一,我的嫌疑已然洗清,若二夫人不信,大可前去询问程侯爷;其二,依斓是我的贴身丫鬟,并非是二夫人口中的贱婢,劳烦二夫人嘴上客气些,莫要因此损了阴德。”
“阴德?”周氏不怒反笑,“一个敢顶撞主子的丫鬟,不懂何为尊卑,称一声贱婢让她跪下受罚算是我宽容大度了!没将她卖到青楼她便该拜佛烧香感谢我,还有损阴德?我看积了大功德还差不多!”
洛知卿依旧面色不变,只是再开口时的声音轻飘许多:“二夫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周氏语气冷凝:“主子惩罚奴婢,天经地义!”她朝身后摆了摆手,“画眉,杜鹃,给我将依斓压过去,这受罚的时间可还没结束呢!”
一高一矮两个丫鬟应声上前,画眉看着她,虚情假意地笑了笑:“大小姐还是让开罢,伤到您可就不好了。”
洛知卿瞥了她一眼,却又对着周氏沉沉开口。
“二夫人。”
房内只有桌上染了一簇烛火,一星半点的光映到她身上,倾城的容貌被笼在半明半昧之间,竟使她的神色无端地衬出一丝冷凝的意味。
画眉与杜鹃对视一眼,心里双双打了个突,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她们从未见过温温柔柔的大小姐这般模样。
周氏却不管这些,沉下脸来对那两人喝道:“我说让你们停下了吗?!还不赶紧把那贱婢压过去!”
画眉杜鹃犹豫一瞬,正要动作,却听洛大小姐又开口了。
“大魏律法有言,‘妻位高于妾,宠妾灭妻者,有罪。正妻之子为嫡,位同高于妾,妾侍宠而不顾尊卑者,有罪。’”洛知卿看着对面的人,语气极轻却又吐字清晰地道,“二夫人,我因尊长而称您一声‘夫人’,可你从未被我父亲扶正,你——”
她一字一字:“不过是个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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