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阴气沉沉,谢筠被人“请”着进去。脱下外衣,浑身只留一件避体的白衣,那些人搁着帐子上下扫视。
宽肩窄腰,精瘦的腰力量十足,都包裹在衣裳里。
“请吧,小公子。”那人调笑一声,看他静如死水的模样又忍不住发问:“公子心中没有疑问?这幅平静的样子倒像是谢大人提醒给你说过了一样。”
谢筠大马金刀地坐下,到了这时候反而没有什么压迫感了,就像是他平常偷跑出去听曲儿一样自在,眼前的人都是戏台上的角儿,“到了这儿,自知是一死,阴曹地府自会有人为我讲解明白。现在歇斯底里的发问,倒也失了风度。”
那人大笑,“谢家确实把你教的不错,对得起这些年吃的金贵东西。”他又顿一下,“今日确是一死,可这死法就有千万种了。我可以一刀抹了你的脖子,也能一杯毒酒送你上西天,或者一盆冷水下去掏心。公子想要哪种?”
谢筠一笑:“这里是皇宫,是天家的地方,你们敢肆意妄为?”
那人不笑了,脚步声随即响起,一截白绫捆住谢筠,凳子放在墙边,束在窗下。他也挣扎,叫干什么干什么,眼前一黑,只能看见前面有人影在晃。
“手腕上割口放血,慢些来,千万不能让他轻易死了去。”有人淡声吩咐。
下一刻谢筠鼻间一股花香,头还没低下去,就察觉手腕一凉,身上的热气顺着口子往外流。
“该到了公子用药膳的时候了,马上就送过来。”那人转身,又忍不住提醒,“千万不要想着不喝,活人还是有软肋在身上的。”
谢筠晕乎乎地一笑,谢过他的好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杂乱,进来的人换了不知道多少茬。谢筠在椅子上坐的浑身难受,暖烘烘的地龙烤像是在烤人肉干,可内里流失的温度是怎么也补不回来。
又来人了,那人停在他面前,一股熟悉的香味混着燥热飘进鼻间,是他常喝的药膳。
他还真是金贵,从小喝到大的药膳都是从皇宫拿出去的。
玉碗递到嘴边,谢筠轻笑就着送药人的手仰头喝下,这是他的断头药,却喝出宴席竹林间潇洒恣意的样子。
“我还要喝几碗药膳才能罢休?”他清清嗓子问:“干果蜜饯松针茶,一样都不能少,这是我喝药的规矩。”
那人扭头一哂,还真是被谢家惯着了,他颔首,“都答应他,谢小公子的排场不能丢。”
床榻上的人闹腾了一夜都不安稳,后半夜的时候谢筠手上又被割了几道口子,血腥味挡也挡不住,直往鼻子窜。一连过了三天,谢筠的药也越来越苦。
“喝下去!”两个人按住他的肩膀,还有一个把苦药灌进他嘴里,“现在你不是谢家风光无限的小公子了,药不入口只有死路一条!”
谢筠被药苦的胃里痉挛,一阵阵的酸水不住上涌,又迅速被灌进喉的药压下去。
他的命不是自己的,他早就知道,皇权世家里能有几人是为了自己而活?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唯一的贡献就是这般,像笼子里任人宰割的牲畜。
榻上的动静越来越缓,像是油尽灯枯的前兆,谢筠这边的药不停,他身上越来越冷,意识在暗无天日里被最后一碗苦药压垮。
二十年来的快活日子好像就在昨日,坐在椅子上的谢筠仿佛就是寻常的一场午后小憩,细小的脚步声一律被屏蔽耳后,睡醒了他还是那个受人敬仰的小公子,还能偷跑出去听曲儿,被发现后父亲也只能怒骂几句让他跪祠堂,然后在黄昏将至的时候被母亲拉回房,喝下一碗药膳,嘴里噙住蜜饯去味,最后在寂静的夜里迎来下一个天明。
“用血做药引子还是不行,是不是咱们方法错了?”细细的焦躁交谈声把人吵醒,“再放下去,人都要放成人干了。”
“不可能出错,这是古籍里记载出来的方子,况且他们已经实践了百年,怎么可能到了我们这里就会出错?”那道声音坚定决绝,还带上一丝狠厉,“不够,一定还是不够!手腕上的血不行就用心头血!”
外面的声音仿佛黑夜里的毒蛇,阴冷的目光爬上谢筠的脚踝,顺着身体向上,最后利刃破开胸口,朝他的心脏刺去!
胸口滚烫热烈的血液在一瞬间喷涌而出,没有痛觉的谢筠轻笑出声,临死前有个疯狂的执念浮现破碎的心脏里。
够了,这就够了。流淌着一身的谢家血液在这次终于要流尽了,这是他为谢家做的唯一一点微薄的贡献,这样做也算是对得起父亲口中的谢家大任。
心口血接了一碗又一碗,谢筠只有一把骨头靠在椅子上硌得人马上要散架,眼前的白光越来越亮,他以为这样就是结束了。手臂猛得一疼,地龙的热气喷到他脸上,身体下是暖热的毛毯。
“为什么不管用?你的血为什么不能用!”那些把他拉起来按在地上,一声声低吼如同天边的炸雷,“你们谢家真是胆大包天!连宫里送出去的药都敢不喝!”
榻上的人气息越来越弱,谢筠瞟见床上人薄薄一层,身上的一张毯子好像都能压垮他。真可怜,喝了他的血还是和他一样。
他轻笑一声,“血喝了都没用,我这具残身还能有什么办法?”
“狡辩!我说这几天你怎么这么淡定,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血没有用?”
“我的血……”谢筠笑出声,“要不是你们,我还真不知道……我的血,比东海鲛珠都要宝贝。”
上身被人一整个提起,又啪的一下按在阶上,“你的血要是没有用,不光我们要死,整个谢家都要陪葬!君恩一念,生死都由不得你,你生来便是为了床上的贵人,你要是没有用处,那活着二十年就是个废物!”
二十年的金衣玉食在这一刻锱铢必较的从他身上的血肉里划出来,地龙烘出来的热气把他的脑袋围住,仿佛是围在一个水球里,一旁人的声音都飘在他的脑袋上。
“要是你的血不管用,就是你害死了他!你的命生来就是贵人的!是你害死了他!” “是你害死了他,你们谢家也逃不掉!一个都逃不掉!” “一定是喝的不够多,再喝一碗,灌下去!”
端进来的苦药一碗接一碗,脱力的谢筠倒在地上任人摆布,走动间带来的风让他看见床上人的衣角。那也是一副骨头架的模样,青白色的脸上双眼紧闭,一副死人样。
身上冰冷的温度好像在提醒他快要到地狱了,这次没有人再挥舞着长鞭带他出去,无尽的黑色里在床上人剧烈的咳嗽声落幕,他的灵魂飞天。
烈火焚身,谢筠一睁开眼便看见周围自己被放在火堆里,来回飞舞的火蛇好像要张开血盆大嘴把他吞入腹中,身上又是一凉,那是骨子里冒出来的冷意。
守在窗边的凌羽裳第一时间察觉到床上的人有动静,立刻把火焰收回来。一条长长的火舌席卷谢筠一周,围着他绕了好几圈,临走了还把想在他身体上留有最后一丝余温,才回来凌羽裳手里,化作一个火球,挥手间消失不见了。
他出来了,再一次从吃人的宫殿出来。灵魂在烈火里升天,上一次他站在天边看那些人分食他残破的躯壳。龙胆滋养的心脏随着冷水泼下分离身躯,他看见盘子里鲜红的心脏在跳动,最后化成一颗指头大小的药丸,成为贵人的救命丹。
索性他飞升成了仙君,在一池清水里重塑了身躯,手腕的伤口已然愈合,没有留下一丝疤痕,可彻骨的凉意仿佛还贴着他的后颈,像是地府阎王的召唤,随时取他性命。
二十年来的一切,都在天上最后一声的钟响里落下帷幕。
“又做噩梦了。”凌羽裳平淡出声,“看来人间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才活了十几二十年的人都受不住连连做噩梦。”
她越说越笃定,避人间如洪水猛兽。
谢筠无法反驳,荣华富贵是真,吃人挖心也是真,更何况那些荣华也只是为了以后更好地分食他身上的血肉。
“那里是什么地方?怎么会那般冷的很?”谢筠身上的热气还没有散去,指尖都是他日夜贪恋的温度,蛋想起那能夺人性命的冰冷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好像是生前泼在身上的一盆冰水。
凌羽裳反倒是觉得奇了:“你不好好待着为何还要跑到我的冷泉?”
“冷泉? ……”谢筠身上的血脉嗡的一声冲进脑袋,“就是我前几天一直都在喝的冷泉?”
凌羽裳点头。
那里是她疗伤泡澡的地方,那是泡澡水。谢筠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在脸上摆出什么表情,他喝的难不成都是她的泡澡水不成,虽说这里是仙山,万物有灵,那冷泉水也是天上人间不可多得的宝贝,但一想到那水是……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罢了,想来那水和自己的药浴并无两样,应该也能口服。
“用来喝的是山上的一汪小流。”凌羽裳看他脸色一会变个样,嫌弃和同情不言而喻,“人间,要喝下去不成?”
“自然不是!”谢筠抬头,“药浴和药膳我们分的清楚,不会轻易误食。”
凌羽裳半信半疑地点头,显然就是不信。
木屋里气氛祥和,后面山洞冷泉里沉睡的仙莲在明亮的月色下睡的安稳,人间的夜晚却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山下夜色里立着几个破败的小屋,里面住着赶了一天路的百姓。
“今夜就在这里凑合一晚吧,明天再出山。”一个人把门口的破灯点上,提议:“这山上不太平,再走就要遇到吃人的妖怪了。”
一众人却笑,“孙老四,你见过不成,说的有鼻子有眼,好像就在你眼前发生过一样。” “遇到妖怪好啊,最好是个吸人精气的美狐狸。”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 “说到狐狸,你们见过白水镇富商的先生没有,那一张小白脸,吊梢眼秋波含情,一个大男人比女人还女人!”
“仗着一张勾人的脸才被沈家夫人捡回去,吃软饭的小白脸。要不是他,咱村里的杨慎才是沈家的新先生。”
有人示意他小声,也有些惋惜,“可惜了,都去沈家见过夫人了。”
一众人又调侃几句才随意躺下睡觉。
谁都没有注意,原本缩在一起和衣入睡的青年慢慢睁眼,墨色的眼睛里一片冰光,此人就是杨慎。
山间的夜里动静不断,月光也暗,一团团黑气在月色下从屋内飘出,不断聚集飞舞,最后在山下的一处客栈里被吞噬大半,挣扎着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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