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不知不觉已过了两个时辰。
陈启踩着子时的钟声走进来,傅仙儿当先问:“你家少爷回来了?”
陈启皱着眉摇头:“不是,外面来了自称瑶山居士的江湖客,说是来找傅大侠您的。我看外面都宵禁了,就让他先在门房候着。您看,可要让他进来?”
“瑶山居士李师师?”高无庸眯着眼睛,回头看一眼傅仙儿,惊讶道,“你和他也有交情?”
瑶山居士李师师是个大腹便便的江湖游侠,天山派出山弟子,这两年才初入江湖,很难想象他和傅仙儿能有什么交集。
傅仙儿想了想,哦了一声:“前些日子我路过仙霞镇时和他打过一个照面,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你放他进来吧。”
陈启得令,便回去领了李师师进来。他只随身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进来见到傅仙儿,喜道:“恩公果真在这里。”
众人诧异,他才道:“当日在仙霞镇,我遭仇家追杀身受重伤,得傅大侠施以援手替我疗伤才得以逃脱。前几日路过宣城,我听闻那几桩骇人听闻的灭门案,傅大侠是嫌犯之一。我掐指一算,其中一件案子犯案期间,傅大侠正与我在一处,便知道这人绝不是他杀的,便赶忙上京来,想给傅大侠做个见证。谁知今日到了御史台,守门的说此案已破案了,傅大侠去了留园,我便摸过来看看。”
高无庸听罢,抬起一只眼角,心道,这人倒和我一样,都是受了傅仙儿恩惠,急忙忙进京来替他作证来了。江湖上此人的风评一般,如今看来,至少知恩图报,算是有几分侠气了。
傅仙儿当日施救,并不曾想过他能有这番回报之心,此刻心头倒是暖融融的,脸上容光焕发,侃侃道:“多谢李兄弟慷慨大义,如今御史台郁大人已查明真相,还我清白了。”
李师师放下了心,爽朗大笑一声:“如此我便放心了,既然没事了,我这便就走了,傅大侠,后会有期。”
傅仙儿拦住了他,更深夜重,这若放了他走,他心里也不自在,便道:“今日天色已晚,李兄弟不如留下与我们喝个酒,将就睡一晚,明日再走如何。”
李师师见他挽留,他又本是个好酒之人,既有酒喝,何乐而不为。当下傅仙儿便让陈启又去酒窖搬来了数坛酒,众人又推杯换盏喝过一轮,郁恕君才匆匆而回。
他一路进府,已听陈启禀报过府内情形,只不住摇头苦笑,那窖里的酒都是他按傅仙儿的喜好挑回来的,如今倒好,泰半都进了旁人的肚子。
等他踏进院子,一群人都已醉倒了。
郁恕君只得安排陈启将其余诸人送回房歇息,自己走过去扶起了傅仙儿。傅仙儿并未睡着,他半边身子压在了郁恕君的肩上,半梦半醒间,张嘴打了一个酒嗝:“咦?你回来了,陈启,快,给你家少爷准备些吃的。”
陈启顿了顿,郁恕君挥挥手,又转回头耐心道:“我在宫里吃过了,走了,回去睡觉。”
傅仙儿哼了一声:“狗皇帝还真的留你吃饭了。”
郁恕君想起今日晚膳间,皇帝多次提及让他断了和傅仙儿的往来。他也不知为何,傅仙儿和皇帝两个人,明明只见过一面,互相却一点都看不上。
“走了,进屋睡觉去了。”
傅仙儿睁开半只眼,眼神分明已不太清醒:“睡哪儿?还和你一起睡啊?不要,今天我要自己睡。”
郁恕君抿了抿嘴,半晌哄道:“从宫里顺了几瓶上好的金疮药来,夜里我给你抹药。”
“狗皇帝的东西。”傅仙儿皱了皱眉,半晌又气呼呼道,“我自己抹,用不着你。”
郁恕君嗯嗯敷衍几声,又示意陈启送解酒汤来,便扶着傅仙儿进了屋,关上了门,将人塞进了床,又替他褪去了鞋袜和外衣,一低头瞥见他筋骨分明的脖颈间,已是泛上了桃花般的绯色。
郁恕君叹气道:“有伤在身,怎么喝这么多,也不知节制。”
傅仙儿迷迷糊糊道:“本没有喝很多。后来来了个新朋友,一时高兴,就喝多了。”
郁恕君已听说了李师师之事,他见多了世间薄凉,亦叹:“江湖上倒也不乏知恩图报之人。”
他说罢,轻轻摇头,又拨下了一件傅仙儿的衣裳,给他翻了个身。
傅仙儿嘶了一声,硬挺挺趴在床上不动了。郁恕君索性一伸手,将他的亵衣也扯了下来,满目所及之处,无不是红红紫紫,张牙舞爪,形貌可怖的伤口,他顿了顿,手轻轻抚上去,低声问:“疼不疼?”
傅仙儿抖了抖,犹自道:“不疼。”
郁恕君苦笑两声,他就连醉了,也说不出几句实话。
他打开一瓶金疮药,沾了药膏自上而下一点一点,仔细不落地给每一道伤口轻轻抹上,神情好像是在做什么虔诚的事情一样。
傅仙儿打了个激灵,那药膏果真是好东西,一点不疼,还带着几分清凉,随着郁恕君冰凉的指尖轻揉慢捻,傅仙儿舒服地仿佛飘在云端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突然轻飘飘飞来一句低不可闻的“对不起。”
傅仙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背后的动作已经停下来,空气突然转为落针可闻般的寂静,含着几分异样的呼吸声。他微微侧头转过来,正望见一双情绪满到顷刻就要喷薄而出的眼眸。
是自责的眼神,是疼惜的眼神,是愤恨的眼神,是不甘,是彷徨,是后怕……还有极力掩饰的浓情和占有欲。
傅仙儿脑中嗡了一声,身体几乎是不由自主般地抖了抖。郁恕君的眼神包裹着他,这眼神**裸,他再不懂人事也明白过来。
“你……”
郁恕君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
傅仙儿觉得自己该落荒而逃的。可他没有,他的心仿若落入一条温顺的河流,只觉得熨贴,甚至生出了若这个人是郁恕君,是男是女好像也没什么重要的觉悟来。
他轻轻朝郁恕君笑了笑:“又不是你的错。”
这一笑,让郁恕君原本固若金汤的内心顷刻土崩瓦解,他别过脸,手却摸过去紧紧握住傅仙儿的手,而后又转为十指交缠。傅仙儿的手满是练剑磨出来的薄茧,但他坚定又火热,如同温暖的怀抱。
“受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傅仙儿没想到到了这会儿,郁恕君又问起了这个。
“我在想,发明这些刑罚的人,都是混蛋。”
郁恕君被逗笑出来,他抿起嘴:“师父明知道这些刑罚是徒儿定的。”
“是啊。”傅仙儿侃侃而谈,“我一边受刑,一边心里在骂,郁恕君这个混蛋,郁恕君这个混蛋,这样就好受多了。”
郁恕君差点又破防了,台狱每一道大刑,他曾经都尝试过,有多煎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何况傅仙儿是连着一起,一道接着一道。
傅仙儿却道:“不要说对不起。”
“我说了,不是你的错,所以不要自责。”郁恕君的手温温凉凉,这双手和他比起来,柔若无骨,玉璧无暇。他坚定道,“不要自责。让我成为你一往无前的助力,而非让你投鼠忌器的软肋。”
郁恕君眼中的痛苦之色慢慢褪去,而后嘴角微微扬起,终于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来。
半晌他道:“今日早些睡,明日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郁恕君将他的亵衣又给穿回去,只道:“明日你就知道了。”
傅仙儿嘿了一声:“你还打起哑谜来了。”
郁恕君不管,一指他的身侧,恬不知耻道:“今日我要睡这里。”
“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傅仙儿白了他一眼,扭头往里一翻,郁恕君便喜滋滋在他一旁躺了下来,心里想,这床小了,改日命陈启重新打一张大点的床来。
“我听说,师父今日认了柳惠方这个徒弟。”
那必是陈启说的,傅仙儿翻过身,嘟囔道:“这位少爷,你连这个都要吃味?”
郁恕君从喉咙里哼了一声。
傅仙儿躺回去,道:“柳惠方天资不错,来日你们师兄妹,互相也能帮衬不是。”
郁恕君反唇道:“亲兄妹尚且要拆台呢,半路认的师兄妹便能劲往一处使了?”
他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郁府那乱七八糟的关系,天底下能有几家。傅仙儿认真道:“这柳惠方看起来柔弱,心里主意定着呢,她将来会成器的。便是不成器,多个活泼可爱的小师妹,你也多担待些。”
郁恕君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眼神惊恐道:“我可不想有个像吴霜儿一样的师妹!”
……
傅仙儿索性也耍无赖:“反正已经认下了,就这么着吧。”
郁恕君不开心,郁恕君有了小脾气。
傅仙儿望了他一眼,这话题是不能再聊了,转而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你,郁礼的丧事都处理完了?”
郁恕君这才正色起来:“都处理完了。前日傍晚,三房搬了出去,住到了清水巷的宅子里。我去看过一眼,位置虽算不上多好,但宅子宽敞,左右也都是些清贵人家。如今三房正该低调的时候,这样也挺好。”
傅仙儿听罢叹了口气,郁府三房与大房二房积怨已久,他道:“这样匆忙搬出去,估计是真的要断了来往了。”
郁恕君的眼神却是冷冰冰的,全没有半分惆怅之色。有些事他不准备告诉傅仙儿,就比如他已去找过许采云,知道郁礼死于一种特殊的蛊虫,也派人去调查过那几个商人,顺藤摸瓜摸到了郁家二房郁方舟的头上。他几乎已经可以确认,郁府大房二房已投靠了裴党,彻底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再加上郁礼死的时机那样凑巧,这一桩桩一件件,就好像是有人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要把他,把御史台一网打尽。
盛京的风云变幻,容不下一丝柔情。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地。即便是郁恕君,其实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他道:“断了也好,清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