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遭罪的中丞大人

傅仙儿对收徒这件事,其实没多少真实感。

他当年拜玄一真人为师时,那是遵循了灵泉派的规矩,沐浴焚香,斋戒数日,才选了一个黄道吉日行的拜师仪式。不仅要念拜师誓词,行跪拜大礼,还要到灵泉派数位先公的灵前一一祭拜,安然下山才算礼成。

他当过徒弟,如今再当师父,本应遵循旧例,可他已脱离灵泉派多年,郁恕君也不是寻常人物,就只是以茶代酒喝了一杯。

傅仙儿便道:“因一时仓促,还未到师父灵前祭拜过。”

吴霜儿呼出一口气,含笑道:“那便不算数。”

郁恕君脸一冷:“如何不算数?”

吴霜儿哼一声,傲然道:“你都未曾去拜过师父他老人家,也不曾去拜过我灵泉派众位先公,当然是不算数的。”

郁恕君听罢冷笑连连:“我师父早已不是灵泉派中人,何来这一说。”

“你……”

“够了!”陈青之不耐烦地喝断吴霜儿,“今日我们是来杀他的,你管他拜谁做师父呢!”

郁恕君抬眉更是不屑,讥讽道:“有我师父在,你做什么春秋大梦。”

郁恕君口齿伶俐,与二人相争亦不落下风,且句句将傅仙儿推在前面。傅仙儿觉察不对,却插不上话。

“师父,昨日那些刺客可是一个不留活口,今日可是要怜香惜玉……”

吴霜儿大怒:“我可是他师妹!”

郁恕君看一眼皱眉不悦的傅仙儿,嘴角的讥讽转为讥笑,半晌道:“我先上马车,这里就交给师父善后了。”

他勉强起身,他身后眼尖的护卫立刻扶住了他,郁恕君又对吴霜儿道:“我师父已被你们灵泉派喊打喊杀了多年,尊他一声傅大侠,并不为过。”

他说罢,便不再多言,由护卫搀扶着上了马车。

只过了片刻,便听门帘挑开,傅仙儿跟了上来。郁恕君睁开眼,便见傅仙儿脸色铁青地钻了进来。

“人放走了?”

傅仙儿嗯了一声,眉头仍紧锁着。

郁恕君瞥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傅仙儿已一把抓过他的手来探脉搏,见他气息阻塞不通,脉息杂乱无章,这种脉象当是疼痛难忍,可郁恕君竟能强撑这好一会儿。

“先疗伤。”傅仙儿无声叹了口气。

郁恕君闭上了嘴,盘腿打坐修习起桃花扇心法来,傅仙儿时不时为他渡气,助他打通经脉,运转体内时强时弱的真气。如此约一炷香的时间,郁恕君才觉体内气息不再冲突乱串,渐有平复之势。

傅仙儿收了手,劝道:“郁大人,请听我一言。你初习桃花扇心法,每日最多早中晚修习三次,让你体内的真气与你的气血慢慢融洽相和,切不可操之过急。待你能自如运转全身的真气之后,若你想学,我再将招式慢慢教给你。”

郁恕君点点头:“多谢师父指点。”

傅仙儿看他一眼,这话谦虚得竟不像是从郁恕君口中说出。转而一想,他也不过二十出头,身处这浙东漩涡之中,刺杀不断,身中剧毒,又要顾全大局,想必也是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都不容易。傅仙儿在心里叹了一句,缓了神色:“时辰不早了,我们该进城了。”

郁恕君慢慢平复完体内的气息,才抬头道:“方才师父可是生气了?”

傅仙儿本不欲再谈,听他又问起,不由道:“你刚刚不该那样说,我师父玄一真人待我恩重如山,却因我而死。灵泉派将我逐出山门也没什么不对的,是我对不起师门。”

郁恕君听着,片刻后道:“那徒儿以后找时间去祭拜下师祖他老人家。”

傅仙儿一哂,郁恕君拜他为师不过是为了驱毒,过后还认不认他这个师父,还不好说。

傅仙儿问:“人放走了,会不会暴露你的位置?”

郁恕君眼眸动了动,却没有立即说话。逍遥岛一案,竟似捅穿了马蜂窝。刺杀连着刺杀,浙东这片天,也不知布了多少天罗地网在等着他。他是跟着新帝一路从刀枪剑雨中冲杀出来的人,如今亦要冲过浙东的千里山河。难吗?难!要做吗?必须去做!死也要死回盛京去!

但这些不必说给傅仙儿听。郁恕君摇摇头:“人放不放,我的位置都已暴露了,无妨。”

傅仙儿沉默下来,二人顿时无话,半晌他才又催道:“那便进城吧。”

郁恕君却不发一言。

傅仙儿看过来,郁恕君才道一句:“再等一等。”

傅仙儿便觉得有些无趣,他一催再催,郁恕君始终不为所动,倒显得他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你担心进城有危险?”他多嘴了一句。

“这只是其一。”郁恕君犹豫再三,想到此后还要倚仗傅仙儿,瞒不过去的事不如坦然相告,便道,“钱东分别之后,我与冷无涯分头行事,我轻装引人注意,他押着水师余孽暗中行事。我们本相约今日天黑前于此地碰头,如今已到了申时末,他却还未到。”

“你担心冷大人路上出了事?”

郁恕君颔首,这确实是他担心的。两日时间,以冷无涯的脚程,便是一路都是小路缓行,也该到了。他一行押着水师余孽,若是出事,浙东此行便是前功尽弃。

傅仙儿道:“我猜只是耽搁了,若真的出了事,又何必派一波一波的人来要你的命。”

这倒是郁恕君没想到的关窍之处,但只要未见到冷无涯一行人,他终归放心不下。

傅仙儿心生一计,道:“郁大人,不如咱们也分头行事,今夜你跟我进城,韩御史带着这些护卫在此处等待冷大人,如何?”

郁恕君心知身上的毒拖不得,此法已是万不得已,遂叫来韩霖及几个心腹护卫,嘱咐了一番。韩霖忧心他的安危,但郁恕君主意已定,便只好安排带上两名心腹护卫,与傅仙儿顾渐深共五人驾马车赶在天黑之前入了城。

入城之后,傅仙儿先去药铺抓了药,才去找了家客栈,五个人少不得要两间厢房。

傅仙儿药铺拿药用去了十两,如今身上仅剩四十两。余姚虽不大,但两间上等的厢房一晚上也要五两银子,可郁恕君站在一旁,全没有掏银子的意思。

傅仙儿无奈地摸出银子递了出去,才转头低声幽怨道:“郁大人,这银子你可得还我。”

郁恕君目视前方,张嘴便道:“你我师徒之间……”

傅仙儿瞪圆了眼珠,郁恕君才道:“回头一定补给师父。”

傅仙儿心头想,这小子惯会忽悠人,便气呼呼道:“我身上就这四十两,用完可就没了。”

郁恕君只作未闻。

这时伙计把钥匙递了过来,傅仙儿只好先安顿下来,又让店家备了热水准备汤浴,上上下下好一阵忙活,竟在楼梯口撞上了老熟人。

其实说熟也说不上,不过是早些年相约比过几次武。此人正是鬼神莫测高无庸。

高无庸见是他,先是一惊,而后大笑与他一抱,爽利道:“傅兄,竟然是你!几年不见,你看起来不错!”

傅仙儿想到药神说起他也曾中过离魂散之毒,便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见他神清气爽,全无身中离魂散的痕迹。

他与高无庸虽只是泛泛之交,但他心中一向赞赏高无庸的品性,心头也为他高兴。

“高兄怎会在此?”

高无庸道:“江湖上都在议论逍遥岛之事,不少江湖侠士都赶来此处,我也过来凑个热闹。若是能杀几个水匪,也算是给逍遥岛无辜百姓报仇了!”

“傅兄可是也为此事而来,不如我们结个伴?”

“高兄侠义之心,经年未变。”傅仙儿大赞一句,而后才婉拒道,“只是傅某另有要事,无法与高兄同行,可惜,可惜了!”

高无庸爽快之人,听罢倒也不强求。

二人挥手作别,傅仙儿回到厢房,却见郁恕君解了衣襟坐在榻上,正凝眉看着他推门而入。

郁恕君头一回仔细打量傅仙儿。傅仙儿不喜装扮,粗衣布鞋,腰上喜欢挂一个香囊,味道似乎是丁香一类助眠的药材。发饰更不必说,常常只是拿根稻草或是树枝随手绑上。看起来穷的叮当响,每日里也总把银子挂在嘴边,可花起银子来却一点不像手上不宽裕的样子。虽闻名江湖,却毁誉参半,坏名声似乎更多一些。最奇怪的是,身为一个剑客,身上却没有佩剑。

“郁大人为何这般看着我?”

“徒儿是在想,像师父这样的江湖大侠,靠什么来生财?”

“嘿。为师年轻的时候,一掷千金只为看我武一次剑的人,可大有人在。”

这话狂得,郁恕君哦了一声却并不信。

傅仙儿哼笑一声,将汤浴的药材尽数倒入灌满热水的浴桶中,慢慢搅匀。

郁恕君遂不再多话,褪尽衣物坐浴药汤之中。傅仙儿守在榻上为他护法,见郁恕君运转心法已有小成,忍不住夸一句:“郁大人天赋不错。”又啧一声,“可惜了!”

郁恕君闭目运功,并没有傅仙儿想象的轻松,是而不敢答话。傅仙儿前一句听着是夸赞,后一句可惜却又让人浮想联翩。

待过一炷香,一轮运功完毕。傅仙儿给他加了热水,郁恕君才道:“为何可惜?”

傅仙儿回坐榻上,道:“你若是童子之身,有此天赋,他日于武学上的成就未必比我低。只是你学武太晚,筋骨已成,便难成大器了。”

郁恕君听罢,静默不语,半晌道:“不试一试,怎能断言。”

傅仙儿便又看他。郁恕君身姿挺拔,下盘稳当,手臂长儿健实,手指更是修长有力。这确实是一副使剑的好身板。但传闻郁恕君出生世家大族,如今见他肌肤白皙,浑身上下不见一丝伤疤,虎口虽有薄茧,时日却不长久。料想他前二十多年养尊处优,手中拿的更多的是笔非剑,这样看来却又并无根基。

傅仙儿从不曾想过收徒,但既然缘分到此,郁恕君或许会是他此生唯一收入门下的徒弟。人一旦做了师父,便会期望能教出个青出于蓝的徒弟。如今虽然不能如愿,但他有这份心性,却也不该打击太过。

“师父这样看着我,我会误会师父也有龙阳之好。”傅仙儿看的出神,一回神却见郁恕君已盯着他许久。

“胡说八道什么!”傅仙儿简直哭笑不得。

郁恕君极力想从他的眼里看出些什么,但傅仙儿的眼神纯粹清澈,与记忆之中那双贪婪的眼睛实难重合在一起。他笑自己想的太多,口中却仍道:“这有何妨,盛京多的是沉迷此道之人,不足为奇。”

傅仙儿气得一掌拍在床榻上:“你……你当为师什么人?”

“师父勿躁,徒儿只是开玩笑。”

郁恕君说罢,眼一闭,又继续修炼起来。傅仙儿心里有气无处撒,屋里又热,他不一会便冒出汗来,却又不好开窗,索性一闭眼,也打坐起来。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傅仙儿才为郁恕君渡气疏通经络,放血逼毒。这样前前后后折腾了一个时辰,郁恕君已是出了一身的虚汗,浑身酥软,一点力气都没了。

“劳烦师父抱我去榻上。”

傅仙儿将他的亵衣甩他头上。

“叫你护卫来。”

郁恕君乖觉道:“徒儿方才失言,师父大人有大量,宽恕徒儿这回。”

傅仙儿垂眉,见郁恕君认错诚恳,又孱弱可怜,终是心软。他将亵衣展开裹住郁恕君,一把将他从水里捞起扔到了榻上。

郁恕君歇了歇,喝了一碗热茶下去,才觉得稍恢复了力气,勉强将亵衣穿上。

一番折腾完毕,夜已深,郁恕君挪动不变便在榻上歇下,傅仙儿则睡床上,正要熄灯安寝,忽听敲门之声。

傅仙儿只得又起身开门,门外是郁恕君身边的贴身侍卫,封霆。

封霆闯进来,一脸喜道:“大人,刚刚见西南天空发出一道紫烟信号。”

这是御史台的暗号。一道紫烟代表事成,这便是说,韩霖与冷无涯接上了头。

郁恕君坐起,脸色一振,这一天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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