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如山说完,便领着杭州府一众属官,状若惶恐般地跪倒在地。
当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百姓面前,这一跪让御史台一行人如坐针毡。郁恕君脸色大变,暗骂一声,当机立断推开傅仙儿,站起来小跑过去,将庄如山扶了起来,高声道:“庄大人与我同朝为官,品级相同,本官实在当不起庄大人这跪拜大礼。”
郁恕君手劲颇大,那庄如山挣扎了一番,竟挣扎不开,只好蓄满笑容扶着他站起来。
“下官初次得见郁大人,不想郁大人如此年轻便已身居御史台高位,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那是说他来路不正。郁恕君笑道:“庄大人说笑了,庄大人祖上三代都是翰林院学士,十八岁便中了进士,二十出头便随裴相出巡晋中,才是了不得。”
这是骂他出身清贵,自甘下贱。庄如山脸上差点没收住。
“哪里哪里。”
“彼此彼此。”
庄如山眼见郁恕君嘴上伶俐,占不了便宜,便开门见山要人:“听闻大人擒获了水师余孽,逍遥岛一案归属浙东,不知大人何时能将这几名嫌犯交给下官?”
这是硬抢不行来软的,郁恕君瞥一眼庄如山,心想秦海罪供之中涉及到的浙东属地及浙闽水师官员三十余人,却并未提及庄如山参与贪贿之事,庄如山身为刺史,又是裴相得意门生,究竟是参与其中,还是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庄大人有所不知,那水师余孽已交代了浙东属官与浙闽水师众多官员参与贪贿一事。事涉浙东官员,庄大人应该避嫌才是。”
“竟有此事?”那庄如山脸上竟装得初闻此事。
郁恕也不管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高声道,“监察官员,稽查贪污,乃御史台分内之事。这几个水师余孽本官要带入京中,着三司会审,请陛下圣裁。今日既得庄大人接待,便要借庄大人的狱衙一用,关押这几名嫌犯。”
郁恕君神情严肃,气势逼人。庄如山一时不知郁恕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明前几日还在东躲西藏,怎么今日如此高调?
庄如山脸色堆满笑,一双精明的眼睛转了好几个弯:“大人能看得上,那是我等的荣幸,只是州府的狱衙简陋,比不得大人的台狱。”
“庄大人谦虚了,那就多谢庄大人了。”
郁恕君略一思忖,抚上他的肩膀:“庄大人也见了,我御史台此次出行只带了寥寥数人…”他手往旁边一指,“这位想必就是庄大人的得力副手张大人,还请张大人协助一二。”
庄如山与张骁面面相觑,半晌庄如山硬着头皮道:“郁大人既然托付,自当鼎力相助。”
“庄大人深明大义,我辈楷模啊。”郁恕君转回身,点了韩霖及两名护卫,意有所指吩咐:“这几名嫌犯事关重大,尔等需谨慎看护,若是有个闪失,在谁的手上出事我便找谁算账。”
庄如山脸色一变,才觉着了郁恕君的道。
郁恕君又拍了拍庄如山的肩:“庄大人有所不知,本官一路过来,竟遇到了好几伙盗匪。浙东富庶之地,庄大人可要好好查查,若是有违天恩,本官可不好袒护。”
庄如山才道难怪连老师都觉得此人难缠,他竟瞧他年轻,轻敌冒进了。昨日突然冒出来几个口齿伶俐的书生,在各大酒楼对御史台一行歌功颂德,以一敌十舌灿莲花,闹得满城风雨。今日这郁恕君便大张旗鼓地进了城,竟是要拆他的台。
盗匪之事,自然是子虚乌有。二人心知肚明,郁恕君路上遇到的是什么。如今时事所迫,若是等郁恕君带着人进了京,那就万事皆休了。
庄如山见郁恕君镇定自若,心有筹算又精明滑溜,颇觉头疼,心头想着晚间要写封信飞鸽传书入京请教老师一番,便先道:“郁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备了薄宴,请大人一行随我进城吧。”
傅仙儿躲在后头看了好一阵热闹,见前面已打过一番机锋,郁恕君看起来大获全胜,不住地摇头。
郁恕君走过来,问他:“师父何故摇头?”
傅仙儿道:“我是在替这庄大人惋惜,他竟看不出郁大人你是在虚张声势。”
郁恕君轻笑一声,并不多言,只道:“收拾一下进城,还有一道鸿门宴等着我们。”
傅仙儿连连摆手:“郁大人,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为师我在杭州有几个旧友,今夜要去喝酒吃肉,就不同你们一起了。”
郁恕君脸色一冷:“师父要抛下徒儿而去?”
傅仙儿失笑:“这说的什么话,我明日再来找你们汇合就是。”
郁恕君冷冷道:“师父便不担心这鸿门宴要了徒儿的性命,何况夜里师父还要助我放血疗伤,师父也不管了?”
傅仙儿嘶一声,心道周扒皮也比这郁恕君宽和一些,语气便有些不悦:“郁大人要是担心这鸿门宴呢,最好宴上一口别吃。至于疗伤之事,郁大人自己就可以完成了,不必一定要我相助。”
郁恕君神色冷峻,半晌道了一句:“今夜恐有危险,徒儿等着师父回来。”便转身而去。
不一时御史台一行便随着他而去。
傅仙儿自顾喝了会茶,才赶在城门落下前进了杭州城。这会儿他一人,不知有多轻松。杭州城的热闹便是到了夜里也不遑多让,他看了会西湖的夜景,进了银庄多取了些银票,一路吃吃逛逛,慢慢从人声鼎沸的闹市走进荒凉的半山之际。
他的目的地,是几座荒坟。
说是荒坟,却也不算准确,这坟上还是竖着几座墓碑的。顾念安,邱明俊,李谨,曾经鲜活的少年,如今都已不知尸骨埋何处,而这里,只是傅仙儿为故人所立的衣冠冢。
“给你们带了上好的花雕酒,烧鸡和烤鸭这些,都是你们爱吃的。”
傅仙儿只手上留了一坛酒,其余一股脑摆在坟前。他坐在几颗青松旁,背靠着几座孤坟,遥遥望着在月色下波光粼粼的西湖。
他喝着酒,觉得胃里暖和了些。
这几人里,邱明俊死的最早,死于仁宣末年的浏阳王兵变。傅仙儿给他报了仇。李谨是在庆旭帝登基的头一个夏天,中毒而死,不知死在何时何处,只是突然有一天都说他死了,连凶手都不知何人,报仇无门。
顾念安呢?傅仙儿使劲想了想,顾念安死于庆旭三年的十一月初七,是一个大雪纷飞的白天。他从西山的山头一跃而下,坠入太湖深渊,尸骨无存。
而傅仙儿纵有当世第一的名头,也没能抓住他,顾念安的死意太决绝,不给活着的人一点希望。
“念安啊,你弟弟和你一样,都不听劝。”傅仙儿说罢,一口酒下肚,只觉得其味苦,苦不堪言。
傅仙儿与顾念安相识于仁宣三年的夏天。那时他只十九岁,天才少年携一把名叫仙剑的宝剑横空出世,刚刚以一手精妙绝伦的桃花扇剑法将江湖第一剑客挑落马下,闻名江湖。
傅仙儿游历至盛京时,有人和他说,有一位公子,愿出千金,请他到盛京第一高楼居仙楼的楼顶武一次剑,只为博畅春园的美人一笑。
这个公子便是顾念安,吏部尚书顾维宁的独子。
嗤,顾渐深心中如天上仙子的长兄顾念安,在世人眼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公子哥。见识过傅仙儿的绝世武功之后,顾念安钦佩至极,缠着他游历江湖。
傅仙儿还记得,那日顾念安缠着他一路出了盛京,言语之间皆是初涉江湖的兴奋之情。
“今日得与傅兄携手游历江湖,锄奸扶弱,行侠仗义,真乃我顾念安生平幸事!”
顾府并不计较,顾夫人甚至愿意多花钱,以求顾念安远离盛京。
二人都好游乐,竟渐渐引为挚友。傅仙儿每听到哪里有趣事,总要叫上顾念安一起。
庆旭二年,因一场风寒庆旭帝损了半条命,此后盛京的权力争斗逐渐趋于白热化。傅仙儿到现在都不知道,好好地和他四处游乐的顾念安,为何一定要投身盛京的权力纷争之中。
他亦记得,最后一次邀顾念安出门游玩,顾念安满面忧色拒绝他时的话。
“傅兄,如今盛京正值多事之秋,我顾府身处漩涡之中,念安实难再置身事外。从今往后念安不能陪着傅兄出游,还请傅兄见谅。”
再见面时,顾念安身上已背上了贪污受贿的恶名,连累全族深陷泥潭。他被御史台通缉,遭江湖刺杀,但他甚至不知道是招谁陷害,又信错了谁。傅仙儿不顾一切救了他,可顾府没了,顾念安怎么苟活。
他甚至至死污名仍在。
要想在盛京那种地方活下去,得要像郁恕君这种人。傅仙儿心里想。一个合格的政客,胸襟和心机缺一不可,还要能屈能伸,狠辣无情。
傅仙儿在二月的杭州山中,独坐到星河满天。最后一口酒下肚,他回身看了眼墓碑。
“我该走了,等下雪的时候再来看你们。”
一阵风吹过,他身影已不见。
杭州城府衙之内,郁恕君正泡着汤浴,傅仙儿不在,封霆为他护法。
这一天疲惫至极,等郁恕君结束与庄如山的周旋回到府衙里专为御史台留宿准备的院子,不及他走进房门,郁恕君已忍不住吐出一口黑血,晕死过去。
韩霖情急之下用他伤了的那只手去扶,两人一起栽倒下去。护卫们头乱如麻,封霆封庆手忙脚乱地抓药,好半天终于把郁恕君抬进浴桶,封庆这才去隔壁给韩霖换药。
泡了一盏茶的时间,郁恕君悠悠转醒,见身旁守护之人是封霆,什么都没说,自行闭目运行心法。
但封霆被那一眼的冰冷给震到了,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惴惴不安地守在一旁。
疗完伤已至深夜,郁恕君乏累至极,好半天才从汤浴中站起身,刚穿好亵衣,便听屋外传来两声轻微的动静。
封霆推窗一看,摇头怨气大发:“傅大侠,你怎么才回?”
傅仙儿又打了壶酒,侧躺在郁恕君隔壁的屋顶之上,对着封霆打招呼。
郁恕君只冷冷吩咐:“去做事。”
封霆摇头叹息着走了出去,郁恕君这才批上了外衣,站在窗前看着傅仙儿。
“师父还知道回来?”
傅仙儿也不知喝了多少,望着郁恕君的眼神水色迷蒙:“咦,不是郁大人说晚上有危险?既然无事,那为师就先走了。”
他说完,郁恕君也没接话,傅仙儿却也没走。
半晌,郁恕君问:“师父躺在屋顶做什么?”
“自然是看这杭州城的夜景。皓月当空,星河鹭起,如斯美景,怎可辜负?”
见郁恕君不为所动,他摇头叹气道:“算了,你们这些大忙人,不会明白的。”
郁恕君静默了半晌,竟手一撑便从窗户攀了出去,一手抓住屋檐翻身便上了屋顶,走到傅仙儿的身边坐下。
傅仙儿难以置信地咳了咳,挥手啧叹道:“怎么样,湖光山色,美轮美奂吧。”
登高望远,杭州的夜景尽在眼底。山青水墨,灯火点缀其间,水面之上起了一层薄雾,不时有白鹭低掠而过,当真宛如仙境一般。
郁恕君却道:“不及盛京风光。”
傅仙儿嗤笑一声:“郁大人,我又不是没去过盛京。盛京夜景,美则美矣,工匠之气过重。我游遍诸郡,这山水之色,唯有西湖,旁的都不及。”
郁恕君看着说及这些眉飞色舞的傅仙儿,没再说扫兴的话,只听着他借着酒劲胡侃乱吹,将他数年游历山川的体会细细说来。
如此约小半个时辰,韩霖终于忍不住推开窗,朝着上面喊道:“傅大侠,有话能进屋说吗?我们大人身上还有伤呢,万一着了风寒怎么办!”
傅仙儿心道,一点小伤何足挂齿!
韩霖又道:“我们大人晚上还吐了血!”
哟!傅仙儿看一眼面无表情的郁恕君。
郁恕君皱眉道:“已经没事了。”
傅仙儿在月色下站起了身,高处的风将他的衣摆吹的风扬。他一身酒气,心绪高扬,大喊一声:“郁大人!”
“嗯?”
“拿剑来!”
“……”
“跟为师过过招!”
“……”
郁恕君心道,这人当是醉的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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