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离世这天,四姨太进门。
江府上下锣鼓喧天,
九月艳阳天,不像林曼来时那般阴沉,自然也没有她出嫁那般潦草,
四姨太方云宛比江家老爷小了整整二十二岁,这年才刚满十七,婚事由二姨太一手操持,办得热闹。
只裴清这边冷清,空落落的院子并未因着高悬的日头暖和多少,日光刺眼也还是冷清,沁到骨子里的冷,
下人们走得差不多,知道大太太时日无多,今天又是四姨太进门的大日子,便都跑去凑热闹,
谁都想给自己找个新靠山,这江府里头人人都可能得势、成了炙手可热的主儿,唯独大房不行,
唯独这位与老爷自小相知,盼着寻常夫妻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大夫人永远不能翻身。
大家都看得清楚,争名争利都好,只有争真心太难。
所以这天只有林曼和江绪两个人守在屋里,偶尔还有一个陪着裴清嫁过来又带大了江绪的嬷嬷进进出出,
端了药或热水进来,叹口气,再出去默默呜咽,压低了声音,
但其实不想听见的人永远也听不见,而关心的不管怎样都能听清,
艳阳天更冷些。
林曼和江绪两个人都一言不发,一样的面无表情,像麻木了,林曼坐在床头喂药,江绪跪在床边,像一尊静默的石雕,紧绷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坍塌。
裴清没什么力气,费力地睁开眼皮,推走了林曼手里的药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江绪,
笑了。
“没事了,也不用再给我喂药了,我知道我这条命吊不住了。”
她脸色苍白,说一句话仿佛费尽了全身的力气,要躺着喘好久。
但还是笑了,摸了摸林曼的手背,
“曼儿,谢谢你啊……”
她的声音极轻,
林曼却忍不住落下一滴泪,从此再也止不住,只是没有声音。
江绪还是沉默着,没哭,也没说话。
“我这辈子虽说过得窝囊了些,但临了这几年也不算遗憾。”
裴清喃喃自语着,林曼跪在江绪旁边,看着裴清,裴清的眼睛却还是失焦,
“我以前还想,我死的那一天,是不是他会来看我一眼,后来离这天越来越近,也就看开了,来不来又怎么样呢,总之这辈子也算是过去了。”
“林曼,你能来,我很开心,我真的很开心。”
“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真的开心过了。”
裴清看着苍白的天花板,流下一行泪,
“阿绪,阿绪是个好孩子啊,从来没用我费过心,还总是念着我,就是性情太固执,总要和他父亲顶着来。”
“我从前总叫他改,但我现在想想,其实每次听他说江玄理那些话,我都觉得畅快,你看,一个小孩子都看得这么清楚。有些人只是情愿装糊涂罢了。”
“阿绪啊……是我亏欠他太多,打他生下来,就没叫他过上一天好日子。”
裴清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很麻木的,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却又很遥远。
“阿绪啊……”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法看到我的阿绪长大啊……”
她最后低声呢喃,
“阿绪啊……阿绪……”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听不清又说了什么,
江绪扑到被子上,扑到裴清的嘴边,可她又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
手抬起到一半,无力地垂落,最后也没有抱住江绪。
“娘——娘——”
她看见大厦倾颓,江绪拼命地摇着裴清的手臂,但只是一点一点冷下来,
紧绷的身体也瘫下来,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倾泻而出,剜下他心脏的一角,再从他麻木的眼眶中涌出,一阵钝痛,撕心裂肺。
外面还是锣鼓喧天,一个年轻懵懂的女子进了门,另一个曾经鲜活的灵魂长瞑,
这一年她三十四岁,却已经没什么能留住她。
树梢上有喜鹊叫,院外是热闹的乐声,
院内只有两个冷清的人,坐在屋外的石阶上,空洞洞看着院子的大门,门里能看见门外的天,被框成规规矩矩的形状,说不上好不好看。
门里也能听见门外的乐声,两个人都沉默。
他们都知道这是胡月如给自己主母之位铺的路,以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刻他们只是这座小院里,这级石阶上两个失落的灵魂,因为失去了主心骨而没有着落,只能互相靠近着取暖,
其实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两个人都格外沉默,可门外格外热闹,喜气洋洋。
林曼又沉默了一会儿,说,
“江绪,你以后要做江家的府主。”
江绪也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她,她却没在看他,是以他把目光留在了她的侧脸,好像看不清轮廓。
“我帮你铺好路,你做江府的府主。”
林曼又说了一遍,眼睛还是没看着江绪,而是看着那扇门,门外的天,门外的乐声。
江绪还是沉默着,把目光转回,
最后说,
“好。”
林曼笑了,笑着笑着眼眶盈满了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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