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静婉似是松了口气,道:“早都说过了,您莫不是两耳失聪,现在才听出来。”
她与巫礼对峙的劲头还没过,话说出来才发现,她是怎么敢说巫礼两耳失聪的?
算了,说都说了,气势上再输一头就得不偿失了!
巫礼道:“那便不说太多了,你们想怎么处置我?”
姜静婉转头,对江芥轻声说:“一会儿我先断入进去探一探,你留在这儿,若是有不对头的时候,想办法把我抽离出来。”
本有太多因素需要商议,可事实就是没有时间给他们商议。多拖一分,方才与巫礼的试探就都白费了。姜静婉想自己一个人断入看看,毕竟一来自己才是狱教,二来江芥命格弱,断入执教也不是他的本职,没必要也让他来冒这种风险。
江芥上一秒还在震撼于姜静婉是在哪里生出来的气势,居然和巫礼对峙不相上下,未等细想,他便也知道,若姜静婉贸然断入,那就是摸着石头过河,风险极大,却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毕竟相比起两个人都栽进去,留一个在外面观望才是合理之选。
他有些犹疑,但也只是一瞬,见姜静婉手也不抖,面无惧色,倒比一开始执教牛四时心定了不少。便只道:“那你自己小心。”
姜静婉起身,抽出玉断,青色缭绕的云雾弥漫整间牢房,她上前俯视着巫礼,道:“我确实好奇,你身陷囹圄,这般底气从何而来。”
巫礼舒展了手脚,两臂摊开,微仰起头看着姜静婉,听见姜静婉想断入一试,颇有种任你处置的随和感。
玉断轻点巫礼额头,青白转瞬之间,姜静婉只觉意识下坠。
一道刺目的白光晃了双眼,待适应一番,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湿地草原,还有远方青山。
阳光明媚,竹篱外的草甸上,一对黑颈鹤带着幼雏悠闲地在湿草地上晒着日光。
忽而有另一只黑颈鹤飞来缓缓降落,张着黑白色的双翅踏步而来,惹得那一对黑颈鹤夫妇也亮翅相护,把幼雏严密地守在自己身后。
模糊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似是在喊着一人的姓名,但听不清。
黑颈鹤夫妇一攻一守,长而锋利的喙猛地朝那只不速之客的脑袋钉了上去,入侵的黑颈鹤吃疼,扑棱着翅膀用长而细的双腿又蹬了回去。
来回攻守间,黑颈鹤夫妇也不甘示弱,轮番上阵,瞄准它的脑袋猛烈一啄,又一啄,打得它连连败退。
几番攻守之下,长喙最终啄破了入侵黑颈鹤的脑袋,只见它身体软了下去。
身后的声音忽远忽近,好像是在叫自己。
那只黑颈鹤最终倒在孵育雏鸟的黑颈鹤夫妇脚下,一动也不动了。
突然一个猛烈的巴掌朝自己的后脑袋猛扇一掌,那只手的力量就像黑颈鹤又长又坚硬的喙,精准地命中她的后脑勺。一阵锐痛下,刺耳的骂声在耳边炸起。
“姜静婉!我叫你你听不见吗!”
恍惚之间,她回过头,看见唤她那人的模样。
那人年过三旬,穿着一身麻布素衣,袖口挽起到手肘处,头发束起,一身简洁干练的模样。眉眼间却全是怒气,五官容貌,却令她十分熟悉,像是久远以前见过几面。
“你聋了?在这儿发什么愣呢?”
我?我是谁?这里又是哪儿?
环顾四周,这里是用竹篱围成的小院子,不远处是一间茅草屋顶盖的木房子,周围空旷,似是只有她们二人。
她低头一看,自己应该是个不到十岁的女孩。
“哑巴了?说话啊!”
说什么?我是谁?她又是谁?
只是面对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脸,茫然间她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娘?”
那女子递给她一支素木簪,雕得不甚精致,粗糙得只是不剌手的程度。
“给你,莫要再弄丢了。头发乱糟糟的,没个女孩子样,像什么样子!快簪上。”
没等她反应过来,这副身体便越过她的指挥,夺过那女子的木簪狠狠往地上一摔,嘴上大喊:“这东西太丑了!我不要簪头发!”
随即而来的是可以想见的打骂,那女子把她一把推倒在地,恶狠狠地说:“我看你就是欠收拾!哪有女孩家像你这般模样的?捡起来!把头发束好!再有下次不听管教的,我把你送到守神娘娘那里,让她去收拾你!”
那女子恶狠狠地挖了她一眼,就径自回屋里去了。
姜静婉弯腰捡起木簪,木簪被她这么一摔,重重地磕在尖锐的石头上,簪头多了一处划痕。
空白一片的记忆忽然随着木簪的划痕涌现出来,眼前这个大骂她的女子,是她的母亲,她又想了想,自己叫姜静婉。所在的这个竹篱小院,是她的家。
只是隐隐还觉得哪里不对。
是的。姜静婉失忆了。从断入的那一刻起,入了幻境,巫礼就把她的记忆擦除,只剩下最初始的孩童记忆。
姜静婉盯着木簪上的划痕出神。她记起来了,阿娘为她削的这支木簪,她确实不喜欢,觉得太素了,她喜欢花团锦簇,明媚的簪子。
她环顾四周,院外有一簇金黄的菊花开得正好,她跑过去,摘下几朵,又从袖口抽了一根麻线出来,把几朵金菊绕在素木簪上绑紧。
小手稚嫩却是灵巧,素色木簪摇身一变,她越看越满意,于是把缠着金菊的簪子挽在头发上,就又回到院子里。
她忘了自己应该做什么,觉得该帮忙干些活,于是跑到屋子里,想问问阿娘。
不曾想姜母看见她头上的金菊簪子,脸色一变,就像见她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般,没等姜静婉开口,姜母便一把把她头上的簪子抽出来,连带着还揪掉了她的一撮头发。
姜静婉吃痛,头发滚落肩头,她大喊一声:“娘!”
姜母把簪子上的花朵揪下来,攥成拳头质问她道:“这是什么?你还不听话是吧?这是你能簪的东西吗?我看你是活腻了,就想让别人收拾你,走!”
姜母揪着姜静婉的前襟把她拽到屋子外,暴躁地把她的头发攒成一束,又把那素木簪子插回姜静婉的头发上。
姜静婉不明就里,但还是高声反驳道:“我就是想簪好看的簪子怎么了!”
“你小小年纪不学好,我现在要是不收拾你,你将来肯定在外面给我惹事。簪花礼是有资格献祭给天山山神的淑女才能用的,你这般模样就是在亵渎山神!走!我是教不了你了,便让守神娘娘去教你!”
姜静婉个头变小,力气也变小了。被姜母用力一提,双腿都着不了地,她无助地喊着:“什么守神娘娘,阿娘,我不走!”
姜母一把把姜静婉扔到门外,自己则站在院门中间,叉着腰喊:“还听不听我的话了?”
姜静婉委屈道:“我就想簪漂亮的花,怎么就是不听话了?”
谁知姜母听见姜静婉这么一说,气不打一处来,抄起靠在院门边的扫帚就朝姜静婉抡过去:“我让你狡辩!让你狡辩!我在守神娘娘面前帮你求的这个名字是为了什么?我养你干什么!”
姜静婉实在听不懂阿娘口中的守神娘娘是何人物,但她现在可顾不了这些,她再不跑,还有可能真就被自己阿娘打死了!
“让你娴静淑婉你不学,天天倒腾泥巴花草,姜静婉,我是为你好!”
跑了几圈,姜母力竭,弯着腰喘气,扔了扫帚道:“好,姜静婉,你骨头硬是吧?”
姜母直直地朝姜静婉走来,姜静婉一惊,后退几步,不想磕到了石子,整个人失衡倒下去,刚好姜母走到跟前,拎起她的一只脚踝就拖着走。
“娘!娘不要!你要把我送去哪儿?娘!”
姜静婉在粗糙的沙石草地上被拖行了好一会儿,一路哀嚎,还以为阿娘终于不想把她送出去了,哪知道阿娘用宽大的手掌往姜静婉后脖颈一劈,让她直接昏睡过去,而后像扛沙袋一样,离了家,一路把她送到山脚下的一座大殿里。
大殿中有一下属接过昏睡的姜静婉,姜母就拉着似是接待外客的一位嬷嬷的手,言辞恳切道:“万分感谢守神娘娘,小女顽劣,只盼守神娘娘恩威无边,能把小女的劣根治好,不求真的能够侍奉山神,只求她能像个淑女样一些!”
接待嬷嬷反握住姜母的手,安抚道:“放心吧,守神娘娘神力无边,定能治好你女儿的劣根。”
姜母对着接待嬷嬷一拜再拜,望着姜静婉消失的方向,眼中满是辛酸,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
剔骨监中,姜静婉一断入,江芥就利索地从后面接住了姜静婉。把她放在靠椅上,又见她脖子歪斜在一边,担心她醒后会疼,就薅了巫礼床榻上的软垫,小心翼翼地垫着姜静婉的脖子,再三确认无碍后,才去查看巫礼那边。
奇怪的是,寻常狱教在第一次断入时,在未醒来之前,一般不会干预罪人的生平,因此这时的巫礼应当没有被断入的反应才对。但是巫礼现在却和姜静婉一样,睡过去了。
江芥回忆着巫礼关于她拥有神力,能操控幻境的那番话,心中隐隐担忧。
面对剔骨监中的罪人,稍微一点不同寻常,都须万分警惕。
好在姜静婉也不是初次执教了,方才姜静婉面对巫礼时的临场反应,就连江芥都觉得惊讶。她比刚来时大不一样,正在迅猛地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狱教。
——
姜静婉是被打醒的。
当她还昏昏沉沉的时候,她就被带到大殿的后面,这里是一片宽阔的围场,她被人安放成跪坐模样,与新进来的几个女孩儿一起,面朝围场而坐,一旁是两个手持长鞭嬷嬷。
长鞭一声脆响,姜静婉才在刺痛中醒来,发现这里有不下几百个女孩,穿着红、蓝、白三色的制服,年龄约莫都是十来岁,在围场上做着她看不懂的举动。
她偏过头,看见一旁的看台上,端坐着一位扎着满头辫子,脸抹朱砂的人,正俯视着围场。
那是巫礼,也是天山脚下的守神娘娘,只是现在的姜静婉在巫礼神力的操纵下,根本忘记了她的来由。
鞭子抽过姜静婉的脸,脸上顿时出现了一道渗血的红痕,她忍着疼,听见嬷嬷疾言厉色地喊道:“不准偏过头!目视前方,不准有表情!你们是预考核进入山神殿的女子,只能在这里旁观跪着,什么时候懂了礼数了,才能成为丙级女祭接着学。否则,就在这里跪到死!”
看台上的巫礼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移到姜静婉身上,微不可察地扬起嘴角。
这里的天山按照生态环境来讲应该对照的是祁连山一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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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今夕何夕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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