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蒋逢玉从一阵诡异的头重脚轻中醒来。
她慢吞吞坐起身,把脚塞进拖鞋里,定睛一看,裤管空得出奇。
她急匆匆趿拉着拖鞋跑去套间盥洗室,再定睛一看,在自身固有参照物的衬托下,肩膀窄得出奇。
头重脚轻,顾名思义,头大了两圈,重量翻倍,两条腿悄摸摸变成麻秆,一走一晃。
蒋逢玉拄着超长鞋拔子站在全身镜前面,左转一圈,右转一圈,摸了摸下巴,自个儿得出结论:
神奇海螺的副作用。
要想偷听别人的秘密心事,势必是得付出点代价的。
不是,这不还没把海螺拿回来吗?至于这么急着给她添堵么。
经谨慎咨询,蒋逢玉对头重脚轻的持续时间有了点数。
管理员那货深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拉踩策略,告知蒋逢玉时特地把头重脚轻这副作用和其它潜在风险作比较,话里话外的意思是:
得了个头重脚轻你就偷着乐吧,左不过半天就消失了。
要是换成以泪洗面或者牙尖嘴利什么的,招人嫌不说,还没个具体结束的期限。
蒋逢玉没被它这套无耻话术绕进去,毕竟副作用再可恶,那也得怪到损道具头上,再往上推,损道具再可恶,那也恶不过发放道具的坏家伙。
品控有问题,得擦亮眼睛抓幕后黑手。
蒋逢玉把眼睛擦了又擦,亮了又亮,管理员带着蠢字框悻悻下线,没过一会儿大概想起任务框得派用场,悄悄把它丢回来了,剩蔫头耷脑的爬虫缩在壳里,安静地装死扮字。
半天就半天,随便打发打发时间算了。
天奶作美,上午淅淅沥沥下了场小雨,现成的闭门不出好藉口。
蒋逢玉支了窗子,包着护膝颤巍巍趴在窗边往外看,叶子绿得浓一片淡一片,不知名的花被风卷着,回旋打转四处乱飘。
一身黑的勤能补拙撑着把大黑伞神色匆匆,谨慎地左右环顾一圈后,迈开长腿上了辆红壳子的士,喇叭滴滴两声,司机吆喝着开远了。
要不是实在头大,蒋逢玉高低得跟上去偷偷看两眼。
立式古董西洋钟摆过十二下,蒋逢玉直起腰揉揉眼睛,双肩不堪重负的劳累慢慢褪去,腿脚关节的吱呀生锈感也逐渐消失。
古有辛德瑞拉到点掉鞋变灰姑娘,今有她蒋逢玉到点掉大头麻秆脚。
宋舒延的房间静悄悄的,蒋逢玉站门口偷听,多半是没人。
她下了楼,踱进餐厅,打算找点东西垫垫肚子,在沙拉区和宋临遥碰上面,宋临遥张口就问:“看见宋舒延没?”
“没。”蒋逢玉说,“看见宋舒延没?”
宋临遥说:“没。”
宋临遥又说:“奇了怪了。”
蒋逢玉跟她后面,意思意思往盘子里夹几片菜叶子,转身坐下就后悔。菜杆生得像刚从老奶菜园子里扒下来的,带着点青涩的水汽,一夹甩一脸,嚼进嘴保准能回忆起前半生吃过的所有苦。
宋临遥没苦硬吃,吃出风采,吃出水平。吃苦大师面不改色擦了擦嘴,“我联系不上他,早上敲门没人应。你给他打个电话试试。”
蒋逢玉打了个电话试试。
头一通没人接,漫长的默认铃声响到头,切断,蒋逢玉锲而不舍地拨了第二通。
第二通叫了一半,乐声戛然而止,被切断,人为的,蒋逢玉和宋临遥对视一眼,锲而不舍地拨了第三通。
第三通响两声,通了。
蒋逢玉开了免提,放桌中间,“你上哪儿去了?”
那头没人回话,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蒋逢玉受不了死一样的寂静,又问:“上午天气不好,出不了门,你没出去乱转吧?小心着凉。对了,我给你的那只海螺还在没?”
在宋舒延保持沉默的这段时间,蒋逢玉和宋临遥思考过很多种可能,尽管彼此思维网络并不互通,但在这件事上,两人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出门乱跑、被绑架、勒索、威胁、反抗、口出狂言惹怒绑匪、撕票,一条龙服务。
出门乱跑、偶遇狂热粉、被绑架、囚//禁小黑屋、为所欲为,一条龙服务。
出门乱跑、迷路、被扣押、改名换姓、卖艺为生,还是一条龙服务。
在蒋逢玉往更黑暗的层面想之前,宋舒延开了口。
他的声音依旧是低而沉,如今带上明显的哑和干,说话时像含着包沙子。
“我在房间。”
蒋逢玉不确定地问:“这是哭过了?”
宋舒延罕见地没反驳,只含糊道:“我没事。”
蒋逢玉的脑子里缓缓升上来块警示牌。
没人说海螺的使用目标身上不会出现副作用。
靠北,副作用比实际用途还吓人的道具难道不是应该全灭绝?
蒋逢玉推开盘子拾起手机,朝宋临遥使眼色比口型,转身朝外走,“我来找你。”
“……你别来了。”
“我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你想你想,我还想让你听话呢。想有什么用,开门。”
蒋逢玉举着手机敲响了房门。
无人应门。
蒋逢玉再度敲响了房门。
无人应门。
蒋逢玉三度敲响了房门,友善耐心地对着收音筒说:“穿好衣服过来开门,不然我要踹了。”
房间里和手机里都安静了很一会儿,慢慢响起来点磨蹭的摩擦声,门板开了条缝,防护链还挂着,一片昏暗中幽幽亮着一双眼睛,宋舒延的声音实际听起来哑得更厉害。
“我只是不太舒服,吃点药就好了。”宋舒延说,“不会乱跑的,你回去吧。”
蒋逢玉把电话挂了,伸脚卡进门缝里,“怎么哭了?”
宋舒延发出点意味不明的支吾,又强制停住。他并不清楚自己身上正在发生什么,但想哭的冲动总也忍不住。
随便一点小事都能让他挂在崩溃的悬崖边缘,随便一句话都能让他摇摇欲坠。
那一整晚的怪梦可能就是罪魁祸首。
醒来时,被抛弃的孤独和失落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蒋逢玉把声音放缓了:“开门,让我看看你有没有事。”
让她看看她的神奇海螺有没有事。
头重了脚也轻了,总不能白遭罪。
宋舒延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
“你、为……为什么,”他断断续续地说,“到这个时候才、才来?”
蒋逢玉想了想,没想通,说:“啊?”
宋舒延像开了闸的泄洪口,他一把卸了那串金属防护链,蒋逢玉一惊,狗人肿着眼睛拉开门,满面泪痕还没干透。
“为什么现在才来看我?”
“上午你都干什么去了?”
“没我一起也很开心吧?”
蒋逢玉感觉那口吞下去的生菜杆子在胃里长起来了,威风凛凛直顶到喉咙口,堵得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宋舒延的条纹睡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肩膀那块儿湿一大片,眼皮的折痕深深地陷进去,要多憔悴有多憔悴,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他受不了她惊讶的眼神似的,抬起手挡住手,捂着捂着,就有弯下腰驼下背,抽噎不止。
蒋逢玉快速地往里远眺一眼,确定枕头边上还有块不明隆起物,心稍微放下来了点。
她叹了口气,在他身前蹲下身,宋舒延只用头顶对着她,一只手攥着领口,另一只手压在胸腹间,团成个不肯松开的拳,关节处的皮肤也泛白。
“别哭了。”蒋逢玉说,“明天一早起就来看你,行了吧。”
宋舒延肩膀蜷着,一颤一颤的,手胡乱地摆一摆,被她捉住小臂,又挣扎起来。
蒋逢玉仔细辨认片刻,隐约听出他在说什么。
太丑了,不让看。
“不丑。”蒋逢玉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
宋舒延睁着红眼睛说:“我只知道镜子不会骗人。”
“丑一点又怎么了?我照样看。”蒋逢玉咂嘴,换了套说辞,“比你丑的一抓一大把,难不成就为个丑字,原本好好活着的也全排队去跳河么。”
宋舒延并不把这话当作恭维。他钻牛角尖里了,谁劝都没用。
蒋逢玉把他拉起来,那只压按在腹部的手背到身后去,还是攥得很紧,里面藏着什么。
宋舒延不给她看,她就越觉得其中有诈,怀疑海螺被他搞坏,来硬的掰开他手指,摊平的掌心里躺着裂开缝的玉像皮绳。
“碎了。”宋舒延又用手去挡眼睛,挡也挡不住往下淌的水,“是我摔坏了。”
蒋逢玉给他擦眼泪,累够呛。她越擦,宋舒延越难受,怎么劝都劝不住,怎么哄也哄不好。
他的泪腺这一天在盗版系统的劣质道具加成下彻底超负荷运转,蒋逢玉对‘以泪洗面’这四个字有了具象化的理解,不过要真的讲起来,她倒宁愿不用亲身体验。
“怪我,我错。说好不给你送礼,又没忍住犯老毛病了。”
蒋逢玉拖来张椅子坐桌边,用块烘热的毛巾捂在宋舒延脸上,潦草地搓了两把,“摔了就摔了吧。往好了想,本来你也没有的,是我强买来,强塞给你,现在没了,还和原来一样。”
她拾起来要扔,他却不让了。拉拉扯扯到最后,宋舒延一头磕在她脑门上,跌跌撞撞带着她栽下去,蒋逢玉被身前的宋舒延和身后的海螺撞得头疼,有那么几秒钟连话都说不出。
宋舒延伸出几根手指在她面前晃,表情略带慌乱,睫毛一眨就挂下来一串热腾腾的泪珠,淌下来,一直淌在动弹不得的她脸上,渗进嘴唇里发苦。
“砸一下不会死人的,别哭了,收声。”
“宋舒延,别哭了。”
“……宋舒延。”
所以才说随随便便送到手里的没好货,这些道具有一个算一个,都等着给她找麻烦呢。
蒋逢玉托着后脑勺慢慢支起上半身倚在床头,宋舒延的脸近在咫尺,眉毛拧成忧愁的样子,伸手过来摸她的伤,温热的掌心盖在她的手背上,好像也是湿的。
宋舒延靠过来,鼻尖蹭在她侧颊,留下个湿漉漉的,意味不明的,没有必要的吻。
“得偿所愿这四个字,和我从来就不对付。”
他想要的,都得到过,然后又失去。
其实不如从来没试过抓在手心里。
宋舒延眨一下眼睛,轻声说,“你总有一天也会走的。”
蒋逢玉问他:“我为什么会走?”
他沉默半响,“都会走的。”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八个字,这浅显的道理,是他早早就学到的东西。
“我不走。”蒋逢玉说,“我还等着你和我过夜。”
宋舒延勾一下嘴角,浅淡的笑意转瞬即逝,蒋逢玉看不惯他强扮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和他不搭。
“过夜以后呢?”宋舒延问,“你要和我过一辈子夜吗?”
做出无法兑现的承诺需要承受良心的谴责,但撒谎,由于性质不同,就好办很多。前者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后者是知不可为,故不为。
蒋逢玉给他理好头发,从他手中抽出那串摔坏了的皮绳,随后揣进衣兜最里层,她正色道:
“按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守恒定律来说,我可能会比你早死。所以过一辈子夜这种话,还是不要说好了,别耽误你另找。”
“但只要我在这里,还在你身边,你开口要我留下,我就留下。”
宋舒延慢慢垂下头来,他伸手按住她的嘴角,缓慢地摩挲,好像把这当成什么挤压玩具。
他自责地够久,也被无边无际无休止的孤独折磨得够久,蒋逢玉不该在这种时候对一只可怜虫说这种漂亮话,她未必是真心,但他没法控制地想要当真。
“你会不会骗我?”
“怎样算骗?”
“你就在这里,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其实你不在。”
“讲胡话。我还会在哪里?”
她会在哪里?
一个很远的——
“你在很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什么都有,和这里一样,但是没有……”
“唯独没有我。”
蒋逢玉良久没再说话,宋舒延只是看着她,真像一只无主的狗,被雨浇得狼狈不堪。那场雨来自心里,淋得太久,就再也光鲜不起来。
等副作用消失,他一定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歇斯底里到这地步。
“没有你,我不会来这里。”蒋逢玉说,“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话要真假掺半才听着可信。
她把被子掖好,四四方方盖着,宋舒延的眼睛跟着她的手和脸动,蒋逢玉把那只海螺从他枕边拿走,他听着她说:
“这东西不吉利,不留你这儿了。”
宋舒延从被子角里探出胳膊,牢牢黏她小臂上,他没说话,意思却明确,蒋逢玉往门口看了眼,又往他这里看了眼,最后认命般摇摇头,在床边坐下来。
“睡一觉吧。”蒋逢玉伸手盖住他的眼睛,宋舒延还睁着,睫毛刮过去,跟不安分的蝶子一样,她往下压了点力气,他才收了性,一点点阖上眼。
她在这里,结局未知的梦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天气不好,”宋舒延抿抿嘴,“可能会打雷。”
蒋逢玉拍拍他的头,这动作本该让他感到冒犯,但这点难得的冒犯反而显出亲近来,宋舒延一声不吭,不动声色往热源挨近些。
蒋逢玉说:“我不走。”
宋舒延含糊地点头,睡了过去。
来了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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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衰运omega(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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