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谢听风疑惑地看着小弟子。

只见她拉开凳子,在他面前坐下,眼角还含着泪,似乎与昨天没有什么区别。

可谢听风直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相月白的背比以往挺得更直,浑身肌肉下意识在紧绷。

谢听风这样一个誓要做个“清雅”的门主的人,性子不必说,除了偶尔被徒弟们气得捂心口作西施状,大多数情况下养气功夫都是极好的。

但此时,她要是说自己是重生来的,师父准得当她是白日癔症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她在最初的茫然过后很快调整好了状态,眼神静了下来。

相月白双手撑膝,墨染的瞳仁透出点令人胆寒的孤冷来。

谢听风不禁皱了皱眉。

作为一个杀手门派的门主,这种状态他很熟悉,是杀了很多人之后才会有的状态。

这方面的事他一直刻意规避相月白,因此小弟子手上从未沾过血,她怎会有如此眼神?

还未等谢听风发问,就听相月白沉声道:

“我梦见两年后门派因为一些朝堂事被人灭门,所有人都死了,血流成河……”

纠结半晌,相月白决定假借自己是做了个预知梦。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适时地露出点恐慌的神情:“我想过去,但是喊不出声,也走不过去,听见师姐叫我也醒不过来。直到被破门惊醒。”

那种执拗孤冷一闪而过,以至于谢听风怀疑是不是错觉。

谢门主默了一瞬,问:“你在梦里怎会知道是两年后的事?还是因朝堂事?”

相月白摇了摇头,深知说多错多:“不知为何,在梦里就是有这样一个想当然地意识。”

倒也说得通,谢听风只好当自己疑心太重,梦里见到如此场景,状态应激也是正常。

“许是这几天没休息好,回头把新买的安神香给你点上。别想太多,师父跟你师兄师姐都好好的呢,不怕。”

见小弟子状态实在不好,谢听风干脆允了她一天假,叫她今日不必去小学堂了。

清雅门内设小学堂,门内弟子每天都要念书习字,缺课者还要被门主发落去喂猪种地和做饭——总之就是不杀人。

今日谢听风就是见相月白没上早课,便以为她睡过了,来叫人起床的。

送师父和师姐到小院门口,三人正撞上不知从哪儿回来的宋放。

相月白望着他卷起的裤腿和沾着泥巴的草鞋,疑惑地问旁边师姐:“三师兄怎么也没去小学堂?”

余白梅刚说了个“因为”,就听谢听风拖着长腔道:“哟,老三怎么也没去小学堂啊?”

余白梅:“……他被师父罚去喂小花了。”

相月白沉默了一下。

小花是门派后厨养的一头猪。

她回想了一下,没想起来这个时间段三师兄犯了什么大事,又不敢问师姐,怕露了馅。

谢听风继续问道:“门派西那块地呢?草都除干净了吗?”

宋放抬起他那双眼下青黑的眼珠子,幽怨地瞅着师父:“除干净了。我一整宿都没睡啊师父。”

谢听风略一点头,勉强满意:“行,回房吧,今日也放你假,不必去小学堂了——小王八犊子,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去溜门撬锁,回来就搬去跟小花住!”

原来如此。

相月白顿时了然了,这是三师兄去撬文宁侯小妾门锁的那回。

相月白这三师兄极其不受控制,行事跳脱得很。

有回谢听风带着他出门办事,不留神让人单独跑了,等重新逮到的时候,他正准备撬楚都知名小妾众多的文宁侯的某一个小妾的房门。

“我亲眼看见文宁侯把赃款藏进那小妾床板底下的!”三徒弟如是说。

谢听风点头,遂赏板子一顿。

相月白记得当时三师兄好像确实被罚了,有两天没去小学堂。

后来她这师兄心中忿忿,本想找机会再去,却不料不久后“现世报”就报在了文宁侯头上——皇上彻查地方税务,刚收完贿赂的文宁侯兜头撞上,下大狱全招了。

这其中繁杂关节,相月白从前并未细想过,灭门前,她一直都被门派保护得太好。

但……或许三师兄当时已经有所察觉了。

“好好休息,哪里不舒服就去隔壁把三师兄砸起来,让他喊徐大夫去。”

余白梅临走前叮嘱。

“老三睡觉跟死猪一样,小白能砸醒他?”谢听风都走出大老远了,还坚持补刀,“你直接拿针扎他!”

宋放:“……就小白那手艺扎死了算谁的?”

谢听风:“当然算谢澜的!”

相月白:……

可人大师兄的医术是跟徐大夫学的。

她才是师父教的啊!

*

第二日。

“去国子监?”谢听风卷着裤腿蹲在菜地里,看傻子一样瞧着相月白,“是背不出《论语》,让你产生了要钻研圣贤书的觉悟吗?”

相月白:“……倒也不是。”

她不就是早课的时候没背过吗!

“那你是闹哪一出幺蛾子?”谢听风道。

她摆出犹犹豫豫的神情,哼唧半天:“就是觉得国子监的老师挺不错的……这武学成不了大器,念念书也是好的嘛。”

上一世她提前拿到的“三州案”的那份关键证据,就是丞相虞子德手中的一本账册,上面详细记录了相党官员做的所有见不得光的恶事。

而其中就有清雅门灭门的真相。

帝党要置相党于死地,而相党要求自保。

相月白直愣愣地横插进他们中间,拼了命地去抢,反而引得皇帝、丞相的人同时追杀她,好不狼狈。

相月白正琢磨接触虞府的办法,兴许丞相妹妹就是很好的突破口。

骄阳朗照,耀得谢听风睁不开眼,他抬手挡了一下也不管用,索性拎了水瓢站起来,翻个白眼转头瞧她:“行,明白了,这是看上哪家的小郎君了?”

“不是,师父你别乱说,我就是……就是觉得人家挺不错的。”

“谁不错?”谢听风双眼眯得更细了。

“咳咳,就是岑修远嘛……”

国子监里的岑修远,只有一个——武安郡王家的世子,国子监祭酒,岑道岑修远。

谢听风一挑眉,惊讶的同时也了然。

如果是岑道那也合理,楚都早就盛传岑道风采绝艳,两年前他被迫回都后,成了多少女儿家的梦中郎君,相月白会喜欢他并不奇怪。

只是岑道这人……

谢听风眼角忍不住抽了几下。

岑修远前两年在楚都可谓名冠一时,却从未听过他跟哪个姑娘家有过牵扯,甚至还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

国子监还有女学生时,曾有大胆泼辣的女子去向他表明心意。

而岑道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嗯。所以课业做好了吗?”

女子:“……没。”

岑道拿出一沓筹算题目:“多谢好意,但岑某无意此事。还有,我看你算术成绩为何才丙等?把这些拿回去做了,下次若还是丙等,课业三倍。”

有不死心的女子再去试,接着分别领回来了几沓算术题天文题律令题……

若是这些课都学得不错,他还会问你:为什么武学才丙等?明日起晨练加倍,再丙等就三倍。

姑娘们的热情被只会问你成绩的祭酒和武学课彻底打消,纷纷声称要回家准备嫁人,再也不想见到祭酒和武学课了。

所以国子监到如今几乎一个女学生都没有,不是没有缘由的。

自然,这也是相月白决定拿岑道当作借口的原因。

她毕竟不是真的有意于那个岑家世子爷。

世子爷这般冷酷无情,待之后目标达成,她也有合理的理由离开国子监。

谢门主倒吸一口气,试图劝小徒弟迷途知返:“月白啊,楚都好男人很多的,那岑道吧其实也就那样,你要是想嫁人了,为师给你介绍个别的,保证……”

相月白站起来,拔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搁:“非他不嫁!”

谢听风:“不是?小兔崽子你抽什么风!嫁人有什么好的!你懂什么是嫁人吗你就扯犊子!”

相月白:“能每日见到他就行!他成亲了我就从国子监走人!”

谢听风咬牙瞪她好久,终于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随她去。

见谢听风松了口,相月白马上收了刀,笑嘻嘻地进屋给他倒了杯茶放在田边,喊一句“谢谢师父”就一溜烟儿跑走了。

谢听风赤着脚从地里走出来,盯着那杯茶看了许久。

他年轻时捡回来几个孩子,便认了徒弟,视如亲人,又当爹又当妈这么些年。

如今相月白个小崽子非要……

颇有些自己养得珠圆玉润的猪要出去拱烂白菜的感觉。

他二十岁时带回了十岁的小月白,如今十年过去,小姑娘长成了少女,他早已将其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

月白虽天真单纯,但何尝不明白,江湖草莽的出身是配不上世家郡王之子的呢?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承诺“他成亲了我就从国子监走人”。

谢听风长叹一声,将水瓢扔开,端起茶一饮而尽。他就这么赤着脚回到屋里,坐在案边铺开纸,决定修书一封,第一次求那个人帮自己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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