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方镜返回绵启后,皇帝将平定番南叛乱与治理岭南水患两功一并赏赐,朝臣中未有敢多言者。

经此二事,方镜在朝堂上弹劾声少了许多。

一月之后,又是除夕,方镜走进了那赭红道观。

“方大人!”道士打扮的下人在身后追,“水清真人不见客!”

“本官前来请教修道心得,杨大人岂有拒客之理,”方镜两手揣袖,直入正堂,“杨大人的府邸确实堂皇,可见皇上厚爱。”

“本道素不与人结交,方大人不要坏了规矩。”杨涓语气森冷,牵着杨暧走出。

“杨大人,”方镜作揖,“多日不见,身体可好些?”

“谢方大人关心,已经无碍。”杨涓与他站着,丝毫没有待客的样子,“不知方大人所来何事?”

方镜道:“皇上赏了些小玩意儿,想着令爱会喜欢,便送来了,权当年礼。”

他从十九手中接过一个匣子,蹲下来,朝杨涓脚边的小丫头打开。

杨涓道:“小女对这些玩物并无兴趣,辛苦方大人白来一趟。”

杨涓话音刚落,杨暧就朝方镜奔了过去,从匣中拿出一个九连环,朝方镜甜甜笑了。

杨涓轻声喝道:“暧儿!”

杨暧抱着九连环,抬头看他。

方镜轻笑:“令爱既然喜欢,杨大人还是留着罢。”

他摸摸杨暧的头:“杨大人得此佳女,怎忍心独留她于府中,四处奔走。”

“方大人管的宽了些,”杨涓将杨暧牵过来,“礼已送到,方大人请回罢。”

杨暧听见这话,走过去牵住了方镜的手。

方镜一惊,心却热了,又摸了摸杨暧的头,温声道:“叔叔择日再来。”

杨暧点点头,松开了他。

杨涓瞧着两人,皱了眉头。

方镜起身:“既是除夕,杨大人府上也该热闹些,令爱想必也会喜欢。”

他拱手施礼,面上仍是笑意:“本官告辞。”

杨涓道了声:“方大人慢走。”目送他远去,眸色很是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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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这日,方镜立在院中,手中捧着暖炉,瞧十九张罗着放孔明灯,院墙上传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抬头看时,就瞧见陶逊提着两坛酒跳了下来:“街上如此热闹,方大人不去观灯,怎在此独自寂寞?”

方镜轻笑:“有陶大人作陪,怎会寂寞?”

陶逊随他走进内堂,将酒放在桌上,一起坐了下来。

“方大人是算准了我今日会来?”

“实不相瞒,瞧陶大人年节未归,我料想大人当在北疆过节,不想会今日归来。”

陶逊沉默片刻,又笑起来:“今日不谈别的,只需与我酣饮。”

方镜见他面色不悦,未再多言。

酒过三巡,陶逊左右攲斜,凑近方镜道:“你可知,我在北疆遇见了谁?”

没等方镜回应,他又歪回席上,饮了杯酒:“我遇见了图尔果。”

“图尔果......原来他在骗我,”陶逊口齿不清,“他根本不是我见到的那样......又白……又俊美……”

陶逊此次回来,憔悴许多,方镜察觉到他眸中的痛色,明白了几分。

“你可知我为何现在回来?”陶逊又凑近方镜,半晌,嘲弄一笑,“我是被父亲赶回来的。”

“图尔果......图尔......果......”他低头唤了几声,又摆摆手,抬起头迷蒙道,“不说他了。”

他对方镜笑道:“听闻你在朝中做的不错。”

方镜客气道:“不过尽职而已。”

“方鉴之啊方鉴之,”陶逊凑过来,满嘴酒气,“前朝皇帝昏庸,宠幸于你,当今圣上是难得的明君,却也宠幸于你,这是为何?”

方镜瞧着他,许久才道:“因前朝我为佞臣,本朝我为忠臣。”

“忠臣?”陶逊大笑几声,红着脸道,“除了你自己,几人认你是忠臣?”

方镜缄口不言。

陶逊似醉非醉,抓住方镜的前襟:“你既然要做佞臣,为何不做到底?”

“......你瞧自古以来,那些所谓的忠臣,有几个有好下场?”

“你不适合做忠臣......”他打了个酒嗝,“也做不成忠臣。”

盯着方镜看了许久,陶逊松开了手,抓起酒坛豪饮几口,摇摇晃晃走了:“你该今朝有酒今朝醉,那才适合你。”

十九瞧着陶逊的背影,担忧道:“这陶大人真醉的不轻,可别摔了。”

方镜沉默良久,幽幽开口:“只怕醉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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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逊在绵启没留几日,便来向方镜辞行,他要去北疆找图尔果。

方镜道:“你为他放下一切,是否值得?”

陶逊只道:“感情这回事,没有值得不值得之说。”

他看向方镜:“此后山高路远,只怕不能再见,大人居于这绮色泥潭之中,还望珍重。”

方镜道:“各自保重。”

陶逊骑马远去,身影消失在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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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二十来报,“岭南那边有了消息。”

方镜收起棋子:“马找着了?”

“杨涓将马藏在一处陵墓,在地下组建了一支军队。”

方镜听罢,捏紧了手中的棋子:“有多少人?”

“将近一千,还在壮大。”

方镜看向棋盘:“尽快驱散。”

二十拱手:“卑职这就去办。”

方镜又道:“如若不行,便毁了。”

二十应了声“是”,退下了。

十日后,二十来报:“岭南那边出事了。”

他带来两个衣衫破乱,浑身血迹的手下,这两人蓬头垢面,嘴唇皆已干裂的不成样子。

方镜命令:“给他们水。”

两人牛饮几大杯,左侧之人方气喘吁吁道:“大人,五日前,我等依大人所言,守在陵墓,已布好了火药,正欲点燃,突然有数万只箭羽从墓顶射出,墓中士兵全军覆没,二十个兄弟中,只有我俩逃出,于是快马加鞭赶来回报大人。”

方镜面色凝重:“可看清是何人?”

右侧之人道:“并未看到墓顶有人,想是早已布好了机关。”

方镜沉思片刻,问二十:“杨涓近日有何动作?”

二十道:“杨涓一直在府中,并未外出。”

方镜道:“你带他们下去,好生安置。”

二十回来后,方镜交给他一个药瓶:“去趟杨府,给杨涓服了。”

半个时辰后,二十来报:“杨涓已经睡下。”

方镜点头,又道:“带十九离开,走远些。”他这才坐了下来。

二十迟迟未有动作,良久方道:“卑职不愿意。”

方镜抬眼看向他:“你已尽职,不必再留,本官以后不会用你。”

“大人,”二十唤了一声,“如何才能久伴于大人?卑职不懂,请大人教我。”

“你若是不懂,这两年便是白跟了我,”方镜起身,入了内室,“明日早朝之后,不要叫我再看见你二人。”

二十瞧着方镜走开,在正堂立了很久。

第二日方镜回来后,十九与二十都不见了。

偌大的统制府越发清冷,方镜身着官袍坐在亭中,只是日日瞧着棋子发怔。

五日之后,岭南陵墓一事终于传到了皇帝耳中,朝野为之震动。

方镜立在百官之中,听着他们愤然批驳,不发一言。

“方统制。”皇帝叫了他。

“臣在。”方镜出列。

“朕命你彻查此事,若需人手,监事部随你调遣。”

“谢皇上隆恩,”方镜道,“只是此事,不必查了。”

皇帝满脸疑惑:“这是为何?”

方镜脱下官帽,跪下叩首:“回皇上,臣便是岭南陵墓一事的主谋,臣罪该万死。”

此言一出,朝堂沸腾,朝臣皆批“大逆不道”“狼子野心”尔尔。

待声音止住,皇帝才开始发问:“你去岭南仅两月有余,又忙于治水,如何在短时间内组建一支地下军队?战马和兵器又从何处而来?”

“回皇上,”方镜道,“臣筹谋已久。”

“两年前,臣借北疆巡视之便运回一批战马,将其养在西郊,又借机运往南部。去年平定番南之乱,臣在返途时凿沉押送兵械船只,兵器便是因此而来。后臣又借岭南治水之便,耸动流民组成军队,将其藏在陵墓之下。”

“大胆!”皇帝勃然大怒,“你是想造反吗!”

方镜叩首:“臣有负圣恩,罪该万死。”

“刘大人!”皇帝道,“朕命你前去彻查,凡与此事有牵连的,全部关押起来!”

“臣遵旨。”

“忠义王!”他又命令,“即刻查抄统制府,男子流放,女子卖身为奴!”

“臣遵旨。”

皇帝看向方镜:“你可有话要说?”

方镜道:“臣无话可说。”

退朝后,皇帝却将方镜留了下来。

他扫下案上的奏折,怒道:“你是要欺君!”

方镜道:“臣不敢。”

皇帝冷笑:“你现在都要造反了,还有何事不敢?”

方镜道:“臣知罪。”

“方鉴之,”皇帝平静下来,“你可还记得,给朕的许诺?”

方镜道:“皇上贤德圣明,不需要臣,也可海晏河清。”

他又道:“皇上正可借此机会,整顿朝纲。”

皇帝沉默片刻,声音略带苍凉:“为一愚忠之人,是否值得?”

方镜道:“望皇上成全,不累及他人。”

皇帝瞧了他半晌,咬牙道:“好,那朕便赐你一杯毒酒。”

方镜叩首:“臣谢主隆恩。”

待方镜回去,统制府里里外外已被重兵把守,方镜坐到床上,静候着。

午时,宫里来了人,蓝公公将托盘放到桌上:“方大人,是时候上路了。”

方镜轻笑:“有劳公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夜晚,宫中,皇帝手执奏折:“方鉴之的事,办得如何?”

蓝公公道:“回皇上,已办妥了。”

皇帝道:“他有何遗言?”

蓝公公奉上一张纸,皇帝接了,上面却只写了五个字:

人间寂寥梦。

.

蓬元三年四月,岭南陵墓一案审结,波及者甚重。

皇帝借此案将数百名官员贬斥出朝廷,这些官员,或是贪赃枉法、收受贿赂之臣,或是居功自傲、目中无主之臣,还有一批前朝旧臣。

名盛一时的水清真人也受了牵连,杨府被划地为观,杨涓二十年不得外出。

蓬元三年五月,北疆持续了一年的战事告捷,谷夷战败求和,皇帝龙颜大悦,大赦天下,改年号为景初。

自此之后,奚朝太平百年,此为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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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初二十四年冬,西山村舍迎来一位客人,那人衣衫破烂,头发蓬乱披散,只露下巴,看不清相貌。

方镜正弯腰拨弄木屑,察觉到身后有人,他转身,看了许久:“怎又成了这幅猴子模样?”

二十跪下,唤了声:“大人。”

方镜扶他起来:“我已不是大人。”

久居深山不知岁月,再见故人时,才惊觉暮年已至。

方镜给他沏茶,倒了一半,又转身道:“十九......”

二十道:“十九出家了。”

方镜有些恍惚,半晌,方道:“出家好,出家好。”

“当年我以为大人身死,便守在杨府,待杨涓醒来后,与他说了大人的事。”二十跪下,“卑职不敬,恳请大人责罚。”

猛然听见这个名字,方镜有些懵怔,待反应过来,心已有些发颤。

他拉二十起来,问道:“杨涓,他如何?”

“杨涓被圈禁府中二十年,四年前方解禁,其女被忠义王抱养,后嫁入静王府,不久因难产而死。”

方镜听罢,未有言语。

半月后,他去了绵启,街道仍与旧时一样,只是街上的容颜全部变了。

他独自一人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昔日的统制府。

当年富贵堂皇的门庭,如今已一片衰颓,荒草长的过了人头。

立了许久,他转身,瞧见一人身着道袍,立在街尾,那人也正瞧向他。

二十年的时间,他终于在那人眸中寻见了一直渴望的眼神。

只是两人已是苍颜白发,皆已苍老。

沉默着立了很久,方镜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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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霄寺中,高僧慧悟躺在床上,朦胧中,瞧见一个人走过来,将九连环揣进他手中,道了声:“若未解开,晚饭则免。”

慧悟面露微笑,双手似是捧着什么,身体渐渐冷却下来。

四声钟响,鸟鸣划过夜空,深山有人道:“慧悟大师圆寂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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