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二十四年的深冬降下了大越自建朝以来最大的一场雪,连天的飞霜宛若银龙降世,绵延数十里而不绝也。
同年末,三皇子萧元稷与定国公密谋造反,证据确凿,罪无可恕,皇子稷赐酒,定国公于闹市判斩,株连九族。
于此同时,三皇子生母贵妃金氏,于内廷私会外男,祸乱宫闱,皇后亲下谕旨,杖毙罪妃于御花园西南甬道,阖宫观之以正内闱。
其幼女萧颦褫夺封号,幽禁于内廷之中,无诏不得出。
……
“狗杂种,你对得起我吗?”
一盏白瓷应声落地,惊起的热汤迸溅在那墨色青石之上,层层雾气氤氲而起将那本就冷清的翡翠宫蒙上了一抹阴霾。
萧颦身形不稳地立于炭火之前,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仿若一阵冷风吹来便会倒地不起。
她胸口不住地起伏着,望着稽首于前的身影眸色悲怆。
三月前,变故突逢,连绵的大雪遮天蔽日,她被三两宦官架于甬道之前亲眼目睹母妃惨死于自己脚下。
而悲痛欲绝之时又惊闻定国公府满门抄斩,那即将与她敬请嘉礼的国公世子李璟于狱中请奏上听,改斩刑为腐,罚入内宫为奴。
彼时,她已身染重寒又囚于内宫,朝不保夕之时却仍拼了命,使尽了法子,散尽了积蓄,保下了她未婚夫婿一条性命,可哪知他入宫还未有三月便另寻了高枝,攀上了司礼监的大门。
想到此,一阵恶寒骤从心起,萧颦眸色凄冷地望着眼前人,一步一顿地向前走去,踏过满地碎瓷最终停在了那青衣之前。
“你知不知道我母妃是怎么死的?啊?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他们,因为司礼监的那群畜生污蔑,我母妃跟我三哥,还有你定国公府的二百余人才惨死在了那场大雪之中!”
萧颦低吼道,双手发了疯地颤抖着,目光之中血色迸溅,淬了满腔的恨意直直投向那面前的清冷。
跪在脚下的李璟始终未言一句,只是静静地垂着眸子,任由那满地冷透了的水渍缓缓浸染他暗青色的衣摆。
寒风声声,裹挟着半捧残雪碎在了梨木雕花的窗棂上,阳春时节,本该是那绿意盎然,草长莺飞,可屋外却仍是霜寒翩翩,似是仍困顿在那场深冬时的大雪之中不知所处。
萧颦听着那霜打枯枝的声音静静地闭了闭眼,一抹冷笑浮上面颊将她眼尾的一颗朱砂小痣映得鲜红如血。
“刑台血未尽,风摧万古枯……李璟,你既自甘堕落要做那人畜不如的玩意儿,那就莫怪我再不念及往日情分了。”
她咬着牙,声声泣血,可换来的却仍是那一场默然,忍无可忍地倾身而去,萧颦双手掐住了他的咽喉一双眸中杀意暗生。
“殿下慎重。”
忽而,一道高喝自门外传来,破去了屋内的那股阴寒悲冷。
萧颦循声望去,却见一宦官手执拂尘立于门外,墨色大氅下隐约可见那赤红蟒纹马面褶飘摇在那凛凛寒风之中。
“公公是……”
萧颦疑惑道,松开了双手神色淡淡地向那门畔瞥去。
“奴婢是东厂新任提督,特奉咱家老祖宗的口信儿来接少监去御马监上任的。”
宦官不卑不亢地颔首答道,一抹戏谑不动声色地浮上眼底。
萧颦满不在意地浅笑了声,眼下朱痣微颤,红唇轻抿时那隐在袖下的双手亦于此刻微不可闻地动了一动。
“不是司礼监?”
她喃喃道,细细磋磨着口中那短短几字,扭头又瞧着眼下那挺直的身影却蓦得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不是司礼监,哈哈哈哈不是司礼监啊,哈哈哈哈……”
她笑得很是放肆,东倒西歪地去扶那手边的屏风,一双银制耳饰亦是随着她的动作止不住地摇曳。
檐上积雪骤而坠下,门口等候的宦官目光诡谲地看着她,见她素髻晃晃悠悠,随着脚下凌乱无章的步伐虚浮在那一隅之地。
“哈哈哈哈,李璟啊李璟,你看看,看看啊,啊?这就是你削尖了脑袋,好不容易巴结上的老祖宗!到头来,哈哈……到头来竟是连人家司礼监的门槛儿都没摸上便被打发了,哈哈哈哈……”
萧颦毫不在意地继续讥讽道,单手轻掩唇竟是笑散了发髻又松了衣襟,半抹泪渍自眼角渗出,她甚至来不及抬指拭去便又歪歪斜斜地停在了李璟面前。
“殿下笑够了吗?”
默了许久的李璟终于动了动唇道,嗓音略有沙哑,侧目望去,却见那一双鹰眸之中尽是漠然。
萧颦笑意渐凝,只弯着唇角眸光深深,李璟昂首对上她居高临下的目光,却不在下一刹被猛得拽住了衣领径直从地上拖了起来。
“官威不小啊李少监,怎么?见着有人撑腰说话都硬气了?”
她挑着眉毛冷笑道,脸颊贴去了他的面前,凤眸微垂,蝶翅般的长睫如羽拂水一般若有似无地略过了他俊挺的鼻尖。
李璟仍然未理会她,只是顺着力气站直了身子,伸手轻轻一扳,便将擒在衣领间的手腕送离了一旁。
“奴婢,谢过殿下不杀之恩。”
他一字一顿,退步拱手很是敷衍地最后揖礼道。
门外宦官颔首相迎,只见那人昂首阔步走得半分迟疑都没有。
“李缉熙!”
一声怒喝倏然传来,却见屋外飘絮纷飞,裹挟着肃冷停在了瑟瑟倾寒之外。
几星火焰猛然爆出炭盆,无声地落在狼藉一片的碎瓷旁,湮灭于散落一地的水渍之中。
凛光乍现时,李璟回眸望去,只见她长身玉立,映着窗棂透入的雪光定定地站在数步之外。
“你若出去,便再无了回头之路。”
萧颦没来由地道了一句,眼眶微红中竟是闪过了几分恻隐。
李璟转身相对,眉宇微扬唇角亦跟着浮起了一抹惨笑道:
“殿下,璟,从不知回头何意。”
说罢,他扬了扬下巴,笑意渐浓时身上那青色褶衣瞬时翻飞而起,颔首示礼,向着不远处的身影浅声道:
“殿下,保重。”
残雪飘落檐下,随着重重的关门声隔绝于院落之外。
尘埃落定,翡翠宫内又复了那凄冷一片,萧颦立在那屋室之中,看着那早已了无人影的大门静默许久。
直至那袖中长甲扣入掌心,嫣红的血迹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晕在石板上的水迹之中又与那炭盆内迸溅而出的火星隐于那墨色之下再不见其身影。
……
一月之后。
早春时落下的霜寒终是随着那烟烟细雨隐于泥下,转眼清明悄然而至,一封请帖随着一条不胫而走的消息传入那沉寂已久的翡翠宫中。
萧颦独坐窗前,手中拿着那烫金朱红贴细细地端看着。
江南盐务巡查完毕,四公主家的驸马监管有功得了上圣封赏,四公主喜不自胜,又逢生辰将至,故而于公主府大摆宴席,特邀了一众京城贵女前去赴宴。
只是,缘何她这没于内闱,又是罪妃之女,反贼之妹的落魄公主亦在受邀名列之中?
莫非……
她心中思虑道,望着窗外雨打娇花,忽而便想到近日里听闻的一件奇事。
说那李璟自上任御马监后便混得是如鱼得水,精彩非常,先是办事利索讨得了司礼监掌印冯进喜的欢心,独揽了打理皇庄,豢养军马的要职。
后来更是得上头青眼,一举提了官职,坐上了御马监提督这头把交椅,将那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内宫马厩生生捧上了高位。
如今的李璟,可绝非是那昔日翡翠宫的内侍所能比拟,那可是御前红人,地位宝贵,便是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碰见了他都得规规矩矩地唤上一声璟督公。
而至于她这么个有点仇怨的旧主么,恐怕早已不被放在眼里了吧。
想到此处,萧颦不由得撑着脑袋笑了笑,随意阖了手中请柬,她起身下榻,晃晃悠悠地走去了门边。
潮湿的雨气浸润了乌色檀木门扉,萧颦撩着衣摆踏了出去,停在屋檐之下嗅着那空气中泛起的一抹清香。
忽而,一抹身影匆匆而来,手中捧着一壶热茶停在了萧颦身旁。
“殿下,外面有雨,您这身子将好没多久,莫要再染了寒气。”
她颔首于萧颦身边提醒道。
萧颦转了转眸子,目光略过她发间的一支梨花浅浅地笑出了声:
“无碍,我心中有数。”
她语气轻轻,望着那婢子的眸光流转,胜似春时微雨初临,温婉而柔和。
“殿下莫要任性,春寒仍未去,您还是回去待着好些。”
她不由分说地拒绝道,立在萧颦身前生生将那雨景遮了大半。
萧颦无法,只是无奈地笑着,而后便乖乖转过身去再不见那微雨潇潇。
“彩衣。”
萧颦忽而又唤道,好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地回头瞧她。
而被称作彩衣的婢子则赶忙回头看去,却见她笑意浅浅,立在门前向回望着她说:
“我听说,你在回来之前被皇后殿下调去了御前?”
“是。”
彩衣颔首应是,可转而却又疑惑地歪了歪头道:
“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
萧颦浅笑道,瞧着那冷清的宫室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说:
“就是想问,既都去了御前又干嘛回我这破地方?吃不饱穿不暖得,活得不憋屈吗?”
她倏而神伤,几步走回屋内形容惆怅。
“怎会啊殿下。”
彩衣急忙道,随手带上了门,快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说:
“殿下,奴婢从小跟您一起长大,就连这条命也您给的,无论如何,奴婢都要跟您在一处,奴婢不觉得苦。”
她道得甚是情真,萧颦听得亦是在眼眶中氲出了一捧晶莹,抬手轻抚她毛茸茸的发顶,萧颦浅笑着抿了抿唇说:
“好姑娘,多谢你了。”
“殿下哪里话,快回去歇着吧。”
彩衣拉过了萧颦的宽袖安慰道,又推着她一步步走去了内殿,将那满院微雨彻底隔绝在外。
萧颦有些无奈地坐回了窗边,捧起一盏热茶,静听那窗外雨声淅淅。
“对了,彩衣你一会儿记得去库房里寻上一寻,瞧瞧还有些拿得出手的物件否,明日四姐姐设宴,我需去上一趟。”
她倏而吩咐道,放了茶盏抬眸去寻彩衣的身影。
“是。”
不远处的彩衣应声道,款步走来她身边,先是放下手中将将换好的一壶姜茶这才又肯转过身去,又一次踏入了那蒙蒙落星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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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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