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取些雪进来。”
军医转头吩咐道,又看向坐在烛火尽头的萧颦微微颔首:
“殿下,得罪了。”
“有劳军医。”
萧颦回道,一张脸因疼痛煞白不已,半露地左肩红肿不堪,大臂之上还有一处极深的摩擦伤深可见骨。
“竹板,绷带,纱布,块!”
军医手下不敢耽搁,而身边之人亦是手脚利索地将所需之物一样样地递到了面前,一盆一盆干净的白雪被端进屋内,又有一盆盆融化的雪水和着殷红被人泼去屋外。
刺骨的冰冷强制性地麻痹了知觉,萧颦靠在床榻上任由那霜寒一点点地蚕食着身体上仅存的温度,直至旭日东升,久违的阳光再次照耀在铺满皑皑白雪的草原之上。
“殿下如今的伤势已然趋于稳定,只是还需静养进补,昨夜情急臣等只得用这冰雪先行止血缓解痛苦,叫殿下受苦了。”
主治军医于床前颔首道,萧颦白着张毫无血色的脸微微颔首:
“军医不必如此,颦,深谢先生大恩。”
“殿下言重。”
军医揖手道,转身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递去了她的面前说:
“殿下,这是驱寒活血的药,还请殿下趁热服下。”
“有劳。”
萧颦轻声道,挣扎着用右臂将药接来,紧闭着双眼一口口地将那漆黑的药汁尽数饮下。
带着辛辣的苦涩艰难地穿过喉管,随之而来的却是阵阵暖意自内而来,脱力地向后倒去,萧颦看着目前简陋的棚顶意识也跟着逐渐开始涣散。
人群渐渐散去,昨夜还熙熙攘攘的医蓬归于宁静,许是药效发挥了作用亦或是疼痛麻痹了神经,萧颦只觉得脑中一阵昏昏沉沉,可就当她即将陷入沉睡之时,一丝冰冷的触感却在此时缠绕上了指尖。
“谁!”
她猛然惊醒道,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却攥住了那质感厚实的衣袖。
“是你......嘶......”
熟悉的面庞透着昏暗的烛光映入眼帘,来人因着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怔了一瞬,萧颦皱着眉,被撕扯到的伤口隐隐作痛,可手上的力道却并未因此减弱分毫。
“殿下......”
李璟哑着声音唤了她一声,语气轻得仿若一阵幽幽飘来的冷风,回身又将自己隐在昏暗之中。
“奴婢惶恐,没想打搅殿下静养。”
他垂眸道,动作轻柔地掰开了衣袖上已然攥得发白的手指。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萧颦惨笑了一声道,缓缓将手松开,隐去眼中的几分落寞无力地靠了回去。
“你来......是有什么想说的?”
她问道,下意识地回避了他的目光。
“无甚。”
李璟答道:
“只是......听闻殿下伤重......”
“不重。”
萧颦打断道:
“还死不了。”
她叹了一声似是在赌气,但语气却比方才轻了不少。
“奴婢明白殿下心急,也懂您因陆大人的死心中不平,可战场之上绝非您意气用事的地方,殿下您这般莽撞若真出了差错那才是满盘皆输。”
李璟垂眸道,语调冷硬得像是那窗外肆虐的风雪。
“意气用事?”
萧颦重复道,蓦得冷笑了一声反问他,火光在眼中跳动着宛若星云碎在了茫茫夜空。
“对你来说,那里躺着的真的只是陆大人?”
伤重包裹的手臂和着渗出的斑斑血渍轻轻抬起指向了窗外,萧颦双唇微微颤动着眸光之中似有莹光跳动。
“那是......怀稀啊。”
破碎的语调落在了地上,窗外的狂风却裹挟着暴雪呼啸着破开了医棚的侧窗,凛冽肆虐着单薄的烛台拍打去了桌下,那豆烛火熄得无声无息,像是那场风雪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捧枯枝。
床边的两人静默着,寒风萧瑟,唯有窗外纯白的雪光映透了些灰败的残影,李璟垂着眸子,任由萧颦那目光幽幽地侵染着身躯。
“殿下...还是好好养伤吧,奴婢告退。”
李璟颔首道,不知过了多久,单薄的木窗才又发出了沉闷的声响,火折摇曳燃烧了一瞬恍惚着似是打破了那冷肃却又在沉闷的关门声后再次坠入寂静。
昏暗再度吞噬而来,只那仅存的灯台仍在孤寂中奋力挣扎。
萧颦安静地坐在床上,肩头的伤势像是腐朽的桌椅麻木不堪,只那目光灼灼,静静地看着那摇曳在寂静之中的一缕昏黄。
晨光破晓,肆虐了边塞大半个月的风雪终是在那自京而来的车马到达时停了些许。
“奉上圣谕旨,三边元帅邢松天,左右监军萧颦,李璟上前听旨。”
天地一色纯白,唯有那车轴深深的在雪地上压出了几道沟壑。
御史太监一身玄色狐裘立于大营之外高声宣旨,以邢松天,萧颦及李璟三人为首的诸位将领则整整齐齐地跪成了一片。
“北境之大捷,朕心之甚慰,幸得天赐良将,智谋无双,勇武非凡,逐外安内,平定疆野,待归朝后朕必厚赐。然陆卿之故,乃我国之憾也,卿之忠勇,当百世流芳,追一品忠勇侯,赐披挂,然大雪封天,灵柩不便归京,故赐亲王之礼与此战战死之良将一同安葬北境镇守边外,再以衣冠归朝后行祭祀!”
......
宣旨之词掷地有声,众人垂眸跪着听着那圣旨却都像是失了神魂的石像矗立在雪地之中。
“诸位将军,不接旨吗?”
那宣旨太监笑问道,举着明黄的圣旨微微躬身,狭长的目光之中是那看不见底的深意。
一战大捷,迎着风雪又是对着瓦剌这般强敌,虽说其中波折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可即便如此那该赏下来给将士们的银钱也得有个定数。
而今却是漂亮话说得满天飞,就只得了个回朝再行封赏,摆明了便是想将兵先带回去再算总账。
萧瑟寒风之中,众将垂首默然,为首的三人亦是眉头紧皱可如今除却领旨归朝也再无其他可辩驳之法了。
“臣等,领旨,谢......”
邢松天叩首道,然谢恩的话还未道完便被身后的萧颦生生截了过去。
“慢!”
她忽而起身喝道,向前膝行了两步复而叩首说:
“臣,叩谢陛下圣恩,然!”
她猛得顿了一顿,抬头时目光灼灼,满是不甘地看着那御史太监说:
“然,英魂怎有不归之理?臣,恳请以几身之功换陛下圣意,请陆琛大人与战死众将之灵柩,归朝!”
一声闷响,只见她深深伏下身躯,前额埋在了白雪之中,冰冷的白霜贴着她的脸颊将那肌肤冻得通红。
身旁一众将领垂眸不语,却亦未起身只是那般无声地跪在雪地里,任由那冷风侵袭着背脊。
忠魂逝于阵前,却怎有魂不归故里之说?
而正是这片苍茫之上,跪着的却都是些殊死拼杀下来的将士,即便心迹各有不同,却也曾将命挂在了腰间的长刃上为着大越的疆土浴血奋战过。
但闻今日圣旨,连身为巡按以身殉国的大员都只得异骨他乡不得归朝,更遑论他们这些其他人?
“唉......”
那太监叹了一声,并未在意那些人深深垂下的,深沉而隐忍的目光,只是默了片刻又掸了掸狐裘上的几絮残雪这才上前弓了弓身只对着萧颦说:
“殿下,您这是何苦啊?”
他为难地摆出一副哭丧脸又近了几步扶起萧颦的双臂道:
“奴婢就是个传话的,那究竟该如何安置还得是上圣拍板,再说了,这大战将息,归京路远,这万一路上再有个什么事冲撞了可就不好啦。”
“我等乃天国上将,大捷归朝,谁能冲撞得了?”
跪在身后的徐卓忽而道,身姿挺拔语气冷硬不容半分质疑。
那太监被怼得脸色一青,正打算开口时却听闻旁边又一人忽而开了口说:
“徐大人这是什么话。”
众人回眸,只见李璟蓦得转身接过了圣旨,而后又掸着衣袍慢条斯理地从雪地中站了起来。
“圣上体恤,已赐了亲王之礼安葬,此等殊荣怕是建朝以来都未曾有过几个,况且,陆大人及其众将死守北境,比起班师回朝他想必也是愿意在此为陛下镇守疆域的吧。”
“哈,还是咱们督公豁达。”
宣旨太监道,起身颔首向李璟示礼。
萧颦则抬眸看着他,猛得一下从雪地中站起,袖下一双拳头握得死紧,目光如炬似是要将面前之人点燃。
“殿下这是如何?大军即将归朝,您有时间这般瞪着奴婢倒不如好好养伤,届时堂前受封可别晕过去了才好。”
李璟与旁侧的御史太监两相讥笑着故意刺了她一句,而萧颦亦是冷笑了一声,两步上前一把夺了他手中的圣旨。
“有劳督公挂心,本官好得很!”
深深地剜了李璟与那太监一眼,她冷哼了一声继而道:
“陆琛大人死守檀城,视为忠,众将披荆斩棘,逐外寇于境前是为勇,而我等!”
萧颦顿了顿,回身垂眸看着那跪于雪地之上的一众将领高声喝道:
“而我等!携忠勇之英魂班师回朝是为义!二位若有异议尽管去上圣面前参奏,但陆大人及战死众将士的尸身......”
一口白雾自喉间喝出,映着满天雪光回眸而去。
“我萧颦,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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