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位邺陵城正中向北,听证殿之后,其建一廊道连接,可随时入殿,与帝论政。
桓越清常听得人言,东宫,众观神秘,少有人入。
非侍从或太子信赖之,不得进。
而今,桓越清却坐撵相邀,环顾四周。
内有大小殿十数矣,亭台楼阁,观行宫榭等六十六所。亦有凿河引之水渠,可盛万斛舟,宽阔无比。
然,如此广阔居所,侍从甚少,装饰素雅,与普通世族一般无二。
这倒教桓越清忆起从前师父评太子之语。
“处重明之位,居正体之尊。”①
此番爱重厚德赞语,颜渭这般孤高傲洁之人亦被折服。
一路暗赏,心有钦佩之感,桓越清慨叹,居高位却久持温简素朴之心,真可谓,世间罕有。
轿撵停于偏殿暖阁,太子欲命侍从略备薄酒款之。
桓越清婉言谢绝,坦诚而言,“未敢擅审尊上意,请殿下明示。”
那枚玉佩使她多思烦忧,不敢懈怠。
于太常寺外识得玉佩,实为她所赠,乃恭宁生辰贺礼,取羊脂白玉为材,亲手雕刻貔貅纹样镶金制成。
虽不及皇家工匠所制精巧,却胜于其所含情谊。
太子示物在前,必与恭宁有关,她不得不从。
“不知此玉佩殿下从何处得来?”
“我早知你性,”太子揶揄道,不复多言,招来侍从,“恭宁所为何事,我亦未可知。仅托付相邀入得东宫,其后之事,皆由此仆牵引。”
桓越清本不欲久留,起身速拜,“多谢殿下,容臣告退。”
太子颔首示意,教侍从好生侍奉,遂回避更衣而去。
依那侍从指引,行迂回曲折数时方至,侍从恭敬轻声道:“公主吩咐,大人径入即可。”
不疑有他,桓越清道谢踏入。
未尝想得,此轩榭之中竟有一女子,贸贸然,扑身哭诉。
*
“明璇!你这是做什么?!”
恭宁手拎美酒而来,现下惊得碎裂于地。
怒喝走近,毕无晦仍依偎桓越清之上不愿起身,而观桓越清,只见她蹙眉冷面,屏气忍耐。
毕无晦越发逾矩,恭宁气恼至极,大力拽过,举手欲打,可见她那泪眼朦胧,哀断神伤之态,如何愤懑亦下不得重手。
恭宁恨极,眸含热泪,颤声质问,“你!你何至于此啊?”
似是一语惊醒,毕无晦倒地请罪,满目哀恸,羞愤愧悔,哀哀攥住恭宁衣角,“恭宁……”
“可是为了伯父之事?”
“父亲,父亲他,”毕无晦以手掩面痛哭,“父亲病笃,朝夕难保,恐未能久留人世。”
闻言,恭宁惊诧变色,“怎么?”
毕无晦不曾言语,只顾垂首哀恸,复而屈膝并行于桓越清身前,怯怯凝视,“万望大人垂怜,娶了我罢!”
不待恭宁再怒涌心头,此前漠然观望的桓越清却是跨步上前,隐有失仪神色,“大将军何顾病危?”
恭宁扶起毕无晦安抚,方将此事原委一一道来。
中领军大将军毕北川,原为一山野匹夫,草莽勇士也。
恰逢宁朝倾颓,战乱四处,毕北川自幼受教于母,以报国安天下为己任,素有大志之状,于巴蜀领民投军。
宁朝已是落日黄昏之像,朝纲不振,兵微将寡。
毕北川不过几日便破敌无数,大振起义民兵士气,更甚有,斩获那蜀中将帅首级,攻下蜀地,建民兵政权,自立为朝。
可奈毕北川无心政事,不顾众兵挽留,携齐心之士驾奔乱起之地,救民于水火。
行至南州识得当今圣上,二人一见如故,结为莫逆之交,共举利民兵事。
此后,毕北川忠心追随,为大乾开朝立下汗马功劳,圣上感念其功,特诏封中领军大将军,监管护卫宫城内外。
得此良将,圣上不愿使明珠蒙尘,多番使其于边境平乱。故而,毕北川三字于那风沙苦寒之地仍是威震赫赫。
怎奈毕北川此人过于愚直粗狂,常有直言犯上之语,幸得圣上深知其脾性,不予追究。
可车骑将军庾明佑,庾氏一族叛国大案,毕北川于众臣声讨之中站出,畅言车骑将军骁勇身姿,当年沙场点兵之时,唯余千里马并长枪一杆,于万敌中杀出救驾。
乃真性情也,绝无叛国之隙。
圣上如今能安然执掌天下,全仰昔日旧部死命相救,望圣上念及此恩,复查车骑将军叛国一案。
当面碍慑天威,众臣寒蝉若惊,圣上浅言揭过,并未怪罪。可不知从何时起,民间谣言四散,谣传车骑将军庾明佑与中领军大将军私交甚笃,谋逆之事恐有参与。
毕北川闻听此事自是不屑一顾,豪言,“我与圣上亲如一家,推心置腹,何谈此腌臜秽语!”
圣上却不复从前,不再重用。朝臣见此情形,亦是与世偃仰,冷落怠慢于他。
大将军深受打击,终日郁郁。
而今,边民再有动乱传出,大将军亦是首荐,乞得领兵平乱之权,不想圣上置若罔闻,直言,“将军迟暮,沙场无眼,还是居府宽心静养为妙。”
将军虽有匹夫之勇,可待圣上呕肝沥胆,出生入死之情却不敌市井流言,终觉兔死狗烹之悲。
回府后便一病不起,形容枯槁。
端坐三人,相会共语,恭宁诸事言罢,不免为她请罪求情,“今日之事,虽是明璇起了不良之心,却皆为父所迫。”
恭宁暗中恳请朝堂善权谋机变挚友,奈何桓越清仍旧一副冷面寡情神态,只是眼神落于一侧。
“大将军重病,理应遍邀名医救治,为何你要如此卑躬屈膝,趋奉求嫁?”
毕无晦当即俯跪在侧,她道:“大人乃当世人杰,家父此前入朝初见便交口称誉。犹记大人入朝那日,家父整日大喜,仿若未有顽疾缠身。再者……”
桓越清不耐屈指敲打桌沿。
“再者,家父曾提及婚嫁大事,”毕无晦似是有所顾忌,嗫嚅半晌,“言及大人为佳婿,欲为小女上门看亲。只是当时,小女有倾心之人,不愿受之,家父才就此作罢。”
似是甚轻视于她,桓越清不作礼数逼问,“那为何今又肯顺从?”
身形微颤,毕无晦再忆及当日之事,受辱焚心之感如故,平复几分正欲答复,恭宁却率先道:“此事小,现迫在眉睫为如何劝解将军心结,使其康泰。”
恭宁与毕无晦皆眼神希冀,桓越清却淡然起身,“公主厚爱,只桓某乃老怪无能之辈,微功薄禄,犹恐不堪任。”
惶惑疑惧加身,恭宁急急唤道:“玉台,何去?”
今日姿态似是初见一般,空意伤怀,冷若寒霜,万事皆成眼前空,恭宁最是惧怕。
此后交友再不复得,未料今日骤现,而恭宁却不知何处有错。
不顾身后之人,桓越清径直离去。
*
青烟新月,倾斜满地,黑影浓跃,缓缓而行,终是落定一处。
建京城临郊之地,将军府外。
将军府砖瓦堆砌,不作他物,略显简陋,正中一朱红大门,却无一人驻守,风卷寥远。
黑影默然环视良久,凝滞如塑,直至僵槁涩意传来,方上前扣响门环。
沉闷音色于深夜突兀几声,一须发老人吃力启门,“何人啊?”
黑影道:“烦请通报你家大人,就说南端故人来访。”
老人观眼前人一黑袍盖体覆面,却难掩仪态,不敢怠慢请至偏厅小坐,吩咐奉茶后,便急急去报。
一盏茶未尽,一粗犷豪爽之声急速灌进,其间难掩激昂,“故人何在?快让老夫好生瞧瞧!”
未见其人,单听得其亮如洪钟之声,桓越清笃定心中猜测,不免扶额苦笑,真真是明知故昧,自投罗网。
无奈至极矣!
阔步奔走间,转瞬便见得其人。
大将军毕北川,魁梧大汉,长须两鬓,面似虎豹,肃杀凛冽之气直冲面门。
不似恭宁与毕无晦所言,大将军全无病气,康健无虞。
抚掌大笑间,二人相对而视,皆不免眼红泪湿,桓越清更是双膝跪地磕头问安,“叔父在上,请受侄儿一拜。”
慨然受之,毕北川一七尺男儿泪眼婆娑,思及早年间于南州见得她时,尚为一顽劣稚童,嬉笑怒骂,宜喜宜嗔。
而今再见,早已长成一翩翩少年,束冠结发,知礼明德。然,其父母兄族却永未能再见矣。
“腰,贤、贤侄请起。”忙扶起桓越清,毕北川险些哽咽失言,语及桓越清幼时小字,好在桓越清暗中示意方才改口。
毕北川转身冷煞语态吩咐仆众尽退,“此间事,无需尔等侍奉,速速下去。”
待为他二人正坐时,方道:“叔父,侄陋夜前来,只求一事。”
本朝中初见二人具知其已然知晓对方身份,怎奈桓越清只作不识,毕北川亦不能强求,日日朝中窥伺其安危而聊以慰藉。
他与庾明佑乃朝中相识,偶得交谈,志气相和,引为至交,后庾名佑因职调动,举家迁于南州,自此再未得见。
不想这一别竟成生死永别。
因未能救得庾氏而长时愧悔难当,现桓越清有所求,自是喜不自胜,“兄弟之子犹子矣,视以父道,叔侄之分,与父子同②。贤侄不妨直说。”
“请叔父勿要再理会庾氏一事,答允贤侄不日衣锦还乡。”
将军性直发作,摔杯下坐,怒目圆睁,厉声大喝,“可是那桓氏小儿,要挟于你,贤侄莫怕,待老夫去宰了他!”
朝外喝止,“取兵器来!”说罢便要出府,惊得桓越清急止,“叔父,莫要意气行事,今日之事不在我而在叔父!”
“太子不曾告知,叔父危矣?!”
注:
1.处重明之位,居正体之尊,克念无怠,烝烝以孝。大舜之德,其何远之有哉!——《梁书.卷八》
2.兄弟之子犹子矣,视以父道,叔侄之分,与父子同。—— 《礼记·檀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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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将军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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