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来得晚,到政和殿时,大殿上已经站了不少人,裴砚心里想着沈承钧突然自告事之,下意识地就往最前面最中央的地方走去。
“……你要去哪?”系统的声音幽幽响起时,裴砚才恍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大梁的朝会,自己现在也不是裴首辅了。
他转头看了看被自己挡在身后的林丞相,以及四周被他的胆大妄为震惊到的大臣们,淡定地后退一步,面不改色地道歉:“不好意思林大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鹤眠嘴角抽了抽,温和一笑:“无碍。”
林鹤眠没有骗他,直到早朝正式开始,裴砚都没见到沈承钧的身影。
朝堂上乱哄哄的一片,吵得和正月的集市有的一拼,仔细一听,全是吵着要把裴砚重新扔进诏狱的。
裴砚听得无趣,弹劾的话他前世不知听了多少,只要他这个佞臣对天子而言还有用,那无论别人吵得多大声,讲得多有道理,他都能高枕无忧。
既然周帝能默许沈承钧把他保释出来,证明他身上还有些许价值,在价值被用完之前,周帝无论如何都会保住他。
“吵什么!”周帝正值壮年,声音洪亮,一嗓子吼下去满朝文武顿时噤声,纷纷跪了一地求圣上息怒。
裴砚从善如流地跟着一起跪下,心里默默赞许,这周帝可比梁帝管事多了。
上一世的大梁皇帝年过半百,本来就精力不济,这几年还迷上了信佛,追求什么长生不老,朝廷也因此群龙无首。
唯一能称得上是裴砚政敌的沈渊本就是不爱出风头之人,鲜少在朝会上发言,因此大梁的朝会几乎变成了裴砚的一言堂。
裴砚善言辞,无论多荒谬无理的话,在他嘴里转了一圈都会变得冠冕堂皇,别说老皇帝,就连沈渊也挑不出什么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这套鬼话付诸实践。
而周帝则完全相反,这个更为年轻的帝王对自己臣子的掌控欲显然高得多,他看着满殿跪着的人,沉声开口:“军饷一事,朕自有定夺,诸位无需再多言。”
底下众人齐齐应道:“臣遵旨。”
周帝脸色稍霁,待众人起身后,话锋一转提起另一件事:“三日后就是咏木宴了,林相,你来说说,操办得怎么样了?”
林鹤眠上前一步,开始事无巨细地汇报起宴会的相关事宜,裴砚留心听了一下,惊讶地发现这个宴会几乎三公九卿各部门都出动了,光是设宴的大殿就有三个,更别提各个偏殿和亭苑。
刚听名字时,裴砚原本以为这不过是宫里举办的文人雅宴,现在看来,起码是国宴级别的。
“系统。”裴砚在脑子里喊它:“这咏木宴是什么宴会?”
“?”系统不可置信道:“你脑子丢诏狱里了?咏木宴都能忘?”
裴砚刚想说什么,系统就认命地打断他:“行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脑子不好使。”
系统大致介绍了一通,咏木宴是大周王室拥有上百年历史的传统宴会,每年秋分是京城落木最盛的时候,宫中便会在那天大设宴席,邀请各路文人志士前往赴宴,欣赏落木的同时咏诗作章。
后来,咏木宴不再是单纯的文人宴,更是成为各地方官员和各国使者前来访问大周、进贡送礼的契机,宴会当天称得上是京城最热闹的一天。
也就意味着,楚国使者届时也会出席宴会。
裴砚当初在看沂水之战的情报时就有所怀疑,军饷丢失一事或许与楚国有关。楚国作为国力和军事实力都比大周弱一大截的小国,在前期落于大周下风时,稍微有脑子的将领都会选择退兵减少损失,而不是殊死抵抗。
然而楚国却竭力坚守了近两周,直到大周因军饷被偷,支援不足而节节溃败,就像是早就料到大周会有此劫一般。
裴砚正想得出神,耳边隐约听到林鹤眠说了句什么:“……宫宴禁军调度布防之事,臣原已委沈太尉主理,然沈太尉刚从沙场凯旋而归,且近日公务繁冗,实难独任。”
说着示意了一下身后的空缺,继续道:“臣思之再三,拟再添一人,佐沈太尉共理此事,以分其劳。”
周帝“嗯”了一声,赞同道:“布防之事关乎宫宴安危,确实容不得半分差错,新添之人,爱卿决定就好。”
林鹤眠刚要应下,身后却突然冒出一道声音:“臣裴河清,愿担此重任,为陛下分忧。”
“……”
“……”
“???”
满朝文武皆俱寂,就连周帝也一时没能接上话来。
“你……”系统在裴砚耳边犹豫道:“是不是我刚才说你脑子不好使,刺激到你了?”
裴砚好笑道:“哦?何出此言?”
“裴小公子之前对这种繁琐差事可是避之不及的啊,别说主动请缨了,就连被陛下指定了都要跟皇后求情说不想干的。”系统说完,得出一个结论:“看来传言确实不可信呐。”
裴砚毫无诚意地敷衍:“是吗?我忘了,不是说要当贤臣吗?主动为陛下排忧解难,够不够贤?”
系统佩服:“够,太够了。”
周帝也终于回过神来,大笑道:“裴爱卿难得自告奋勇,朕允了!林相,你可要好好带带他。”
底下先前弹劾过裴砚的人立即急了,其中就数主管宫门警卫的郎中令最为慌张,连忙上前一步叩首请示道:“陛下,万万不可啊!裴大人此前从未执掌此职,禁军的布防调度并非易事,欲要娴熟上手,三日远远不够,微臣能等,咏木宴可等不得啊。”
其他官员闻言纷纷跪地附和:“臣等恳请陛下三思!”
一时之间,满堂只剩裴砚和林鹤眠二人站着,倒真有几分鹤立鸡群的味道了。
裴砚心下哂笑,看来裴河清确实不大会巴结人,堂堂一个御史,满朝文武里竟连一个拥护者都没有,怪不得这么轻而易举就被人陷害入狱。
系统见状有些着急道:“你不用解释一下吗?表个决心,让众人相信你能胜任也好啊。”
裴砚依旧气定神闲地站着,“无需多此一举,对陛下而言,与其放任一个权臣在国宴期间无所事事,不如分他点差事,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至于……”裴砚用眼尾扫了身后的群臣一眼,“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自然会有人递台阶。”
“……”系统:“方才夸早了,你这一副玩弄人性的佞臣样看着真欠揍。”
果不其然,在周帝沉默了不到五秒后,林鹤眠从善如流地叩拜行礼道:“臣遵旨。”
裴砚这才施施然地跟着跪地叩首,“谢陛下。”
*
退朝时,林鹤眠照例跟在裴砚身后,“为了准备咏木宴,东西北面的宫门都被看守封禁了,如今南朱门人满为患,府上的马车挤不进来,还得劳烦裴大人再载我一程。”
裴砚笑道:“林大人客气了,不过是顺路的事,倒是今后布防一事,还望林大人多多指教。”
林鹤眠颔首:“应该的。”
话音刚落,两人身后就传来周帝身边的红人苏公公的声音:“两位大人请留步!”
苏公公一路小跑上来,气喘吁吁对裴砚行礼道:“陛下有旨,宣裴大人觐见,有劳裴大人移步,随咱家来。”
蓦然被点名,四周的大臣都纷纷侧目看他,神色各异,唯独林鹤眠善解人意道:“看来今日搭不成裴大人的便车了,那在下先告辞了。”
裴砚回了个礼,随苏公公再度进宫。
这次走的不是通向正殿的康庄大道,而是拐进一条朝往偏殿的曲径小路。
沿途的亭台错落,水榭参差,景致幽深很是怡人,细看甚至连观鱼台的扶手上都镶着细碎的金屑,裴砚不由得暗自感叹,这周国的皇宫可比大梁的奢华多了。
一路走至一座偏殿里,周帝正半倚在软榻上,身后站了两个捏肩捶背的太监。
刚踏入正门,苏公公就停住脚步,隔着一重只掩了半边的屏风通报:“陛下,裴大人来了。”
周帝抬头看了一眼,摆摆手。
苏公公识趣地带着两个小太监退下,只留下裴砚一人。
裴砚叩首行礼道:“微臣裴河清参见陛下。”
隔着一层纱帘屏风,裴砚看不清周帝的神色,只能听见帝王低沉的声音:“起身吧。”
裴砚谢过圣上,站了起来。
屏风后的影子动了动,周帝站起身来,踱步到裴砚面前,依旧是居高临下地问:“裴爱卿身上的伤如何了?”
裴砚拱手回道:“谢陛下,不过是皮肉伤,已无大碍。”
不痛不痒的关心不过是开场白,周帝点点头,转而提起困扰了裴砚一早上的人:“裴爱卿肯定也听说了,沈太尉的事吧?”
裴砚顿了一下,朝会上众臣讨论的只有裴河清被保释一事,林鹤眠说他公务繁忙所以缺席时,没有人提出异议,似乎对真正的原因毫不知情,周帝这是在试探什么?
裴砚想了想,选择继续装蒜:“微臣一早便进宫上朝会,未曾听说过关于沈太尉之言。”
周帝哼了一声,说:“沈承钧昨晚突然进宫,朕本来都要歇下了,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大半夜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军饷是他偷的。”
周帝说到这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真聊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裴爱卿,你说,朕是不是看起来很好糊弄?”
裴砚心下一紧。
周帝这样明显深信沈承钧的为人,不会干坏事的人主动说自己有罪,除了为了保护裴砚这个原本的罪臣,也想不到其他原因了。
那么问题来了,沈太尉这么一个正直的人,为什么要替一个罪臣开脱?没有人会怀疑沈承钧,只会想他有什么把柄在裴砚手上,或者如林鹤眠一般对他们的关系想入非非。
沈承钧这么一顶罪,看似是为了保护裴砚,实际上坐实了裴砚有罪这件事。
真是使得一手好手段。
裴砚似笑非笑,面上却恭敬地深弯下腰,诚恳道:“陛下明察秋毫,岂是可糊弄之辈。”
周帝闻言收住笑容,上下打量了裴砚一番,忽然换上一种和缓的语气说:“河清啊,你今天能主动请缨,朕很是欣慰。你是不知道,你阿姐在你入狱后可是急得寝食难安,三番五次来求朕给你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啊。”
“你真是有个好姐姐,可别辜负她的期待,知道吗?”
裴砚听懂了,咏木宴是留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要他自己去查真正的贪赃者。
查出来了,他自然清白,查不出,就滚回诏狱。
这正合裴砚本意。
裴砚低头掩住嘴角的笑意,刚想行礼应下,又听见周帝又哼了一声:“至于那沈承钧,这件事没结束之前不可能再让他待在镇军了,朕让他跟着你查,你俩何时查出名堂,何时恢复正职。”
裴砚:“……”
纵使裴砚再怎么不愿意,君令如山,他不得不应。
周帝摆摆手让他回去,在裴砚走到殿门前时又突然叫住他:“河清。”
裴砚回头,这是他第一次直视周帝,帝王不怒自威的脸上此时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他叹了口气,说:“你姐姐担心你好几天了,一会儿顺道去看看她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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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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