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危局

招摇在夜幕下的烛火明明灭灭,冷雪覆满了少女白璧似的脸庞,冻红的鼻尖浮现微微嫣红,纤小的身体掩在腰暗下,眼神却亮如芒星,又戒备如幼狼,在这杀机地伏的漆夜里却是极其清晰。

狼张露的獠牙尖利,似乎倾刻可咬断她的脖子。

卫令强迫自己冷静,上一世可以从狼口中逃出,这一世必定也能,前路是生是死,她自有把握,哪怕要死,也得手刃仇人!

狼嘶吼一声猛地扑过来,黑衣中它就如同一只幽灵,身影极其迅速,顷刻间已经扑至她的面前,卫令向前跑去,她的身影也如幼兔,敏捷且灵敏,如同消融的雪花消失在幼狼与北戎权贵的视野当中。

静默死寂的空气中马蹄声急剧地踏响,卫令的耳边充斥着奴隶们被射中时发出的惨叫,连同那股血腥味也越来越浓重,卫令拼命地向前狂奔,后边传来那群傲慢的北戎贵族极爽快的笑声。

完颜政看着那个已经在夜幕中极渺小的身影,心底慢慢地涌起丝不曾察觉的兴味,挥手让小厮将酒壶递了上来,他触到酒壶的那刻极其不满地啧了声,眼神从左到右有个极缓慢的滑动过程,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是他想要杀人的表现,小厮是位瘦小的少年,诚惶诚恐地将酒壶揣在怀中已经有小半个时辰,可他身上的衣物过于单薄,自己的体温又在夜中极速下降。

“酒冷了。”

小厮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鲜血如同血红色的一层令人泛恶心的黏膜在他的视线里充斥,他瞪大了双目,仅仅只看见月光下杀死他的北戎男人唇边扬起极轻浅的微笑。

月是假明月,光是红血光。

卫令不慎摔倒,狼极快地咬住了她的脚踝,剧痛伴着一阵雪刀割肤般的寒意

卫令抓在地上的指节用力到发白,从袖中掏出超先藏在袖中的碎瓷,猛地往狼身上扎击去,很难说清血溅在脸上是什么感受,温热的,畅快的、脏脏的,狼嘶吼着向后退,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有一声闷笑传来,卫令抬头看见纵马往她所在方向而来的隋鄢,只见他往自己的方向举起弓箭,但似乎又想起什么,最终没有下手,而是往她面前掷下一把匕首,然后听见他极冷地道:“自尽罢,从来没有能从这群权贵手中逃出的奴隶。”

卫令看着他的脸,极浅的笑了,不够光亮的视线下是她沾满鲜血的脸,既使全身上下脏乱不堪,却仍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那我便是这第一人。”满身是伤鲜血淋淋,也要从漩涡中挣扎而出。

“那我且看着。”他扔下这句话后纵马遁入黑夜。

卫令捡起那把匕首,抬起眼时充满坚定与决心,飞速地奔向那只狼,在狼飞扑过来的同时,从狼的肚腹下穿过,火把照亮了她如火的瞳仁,黏腻的鲜血在这簇亮光下被衬得如同宝石般夺目。

匕首顺利地划破了幼狼肚腹,鲜血与内脏一同流出,卫令滚了几遭,一抹穿过密林的箭矢从她脸颊边擦过。

卫令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迹,对上又突然放箭的完颜面。冷风穿透她血汗交糅的衣裳,暖黄的光晕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似万水千山,又似隔着血海深仇。

卫令握紧手中的匕首,对方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缓缓扫视,紫色的亲王服饰也沾上了血迹,因此祛除了他身上那份虚伪的儒雅,只显得阴戾且残暴。

卫令面对旧敌,满心充斥着仇恨,握紧了匕首向对方冲去,对方眼中燃起兴味的火光,座下的马匹被卫令刺中了一刀。

“呯!”

马匹支撑不住向后跌去,马匹上的人反应迅速地从马匹上跃下立至她的面前,明明灭灭的火光下他的侧脸锋利如刀刃,鼻骨似玉,只那双眼神还是一如同既往地冷。

前世,她在他的逼迫下杀人,用阴谋诡计追杀幼帝,他与完颜宣被北戎派遣来,以二王身份控制伪晋正权,将晋国子民玩弄于鼓掌之中,若她能在此刻杀了他,也是大功一件。

卫令反转匕首往前奔去,其实论武功,她二十岁时已勉强可与他打个平手,如今这一切却根本不可能,可她的目的却并非以一己之力杀死完颜政!而是借力!

热血已经溅了他半身,那是来自她身上的血,腥味浓而令人作呕,卫令越发吃力,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冰冷,带着冷冽的仇恨和厌恶,冷而阴森地看着与她缠斗的男人,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想立刻杀死自己,犹如逗猫似地看她无力反抗的模样,如同青水煮青蛙一般。男人的身影高大,周身只有发冠有一丝凌乱,倨傲地盯着她。

却在此时,一只狼从山林间奔出。

狼直往完颜政的身上扑。

紧接着闪动着嗜血寒芒的利箭缓缓射出,却偏离了方向,抵不住那只狼的攻击,巨大的喜悦从她的脑海中呼啸奔腾,她目光紧紧追随那只狼,正见完颜政要被这只狼咬伤手臂之时,一抹利箭从密林中飞出,扎向那只黑狼的咽喉,鲜血飞溅的同时也破碎了她的希望。

卫令极冷地看向对面那位射箭的少年,左眼尾下那颗娇红的小痣在月光下发出妖冶的颜色,他的眼神好似乌云掩映而照不到月光的幽池,永远看不尽地冷寂。

卫令被完颜政那嗜血的刀刃缓缓地从胸膛指向咽喉,半张脸被他踩进血水之中,可她好似感受不到疼痛,不甘心地盯着那团浓重的深月,疼痛终于如同失败的惩罚般到来,她精疲力尽地死死睁大着眼睛,可视线中只有越来越模糊的那团月与浓重刺鼻的血腥味无孔不入地刺激她的嗅觉,那双淡琥珀色的眼睛如同蒙上层阴霾,越来越涣散,她的眼前恍惚地浮现出少年时的场景。

天子关的城墙下,卫令趴在野草从下,如同只幼狼死死盯着葬在深草中只露出浑圆臀部雪白的兔子,飞快地抓住它,在清冷的月光下怀揣着兔子往军营里走去。

城墙上立着整齐的士兵,他们的脸上混着血水与汗水,她是有些胆小的,于是小小地跑动起来,溜回了军帐。

军帐里有好几个衣衫不整的女人,最角落里的那位最美,皮肤白腻如玉,月光打落在她纤长如黑羽似的睫毛上,拉出一道极长的阴影来,像是振翅而飞的一双蝴蝶,整张脸完美得不可挑剔,在这座破落的军帐里,如同烟雨朦朦却扇遮面容的倾城美人。

她欢快地奔向这个女人,她将怀里的兔子拿出来想让她抱住它,可月光下是女人被折断的手指,雪白的肌肤上全是暴虐后留下的青紫伤痕,触目惊心,如同脏脏的泥。“阿娘,明天…明天将小兔子炖了给你吃好不好?”

小兔子在她怀中畏缩了一下。

“娘不怕,阿囡也不怕,你记得阿娘告诉阿囡晚上不要回来么?阿娘喜欢小马驹,阿囡去草原上看看有没有小马驹可好?”

女人极尽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月光下她的脸得如同玉一般,只是眼中似有断绝不尽的忧愁。她的阿娘是晋朝最好看的人,但她已经记不起他们到底为何会来到这里了,在她的记忆中自己似乎有富丽堂皇的屋子,有爱她的父亲。

卫令将兔子重新揽入怀中,点点头出了军帐,外面冷雪裹挟着寒风,月光下是极其惨淡的景色。远远地有几名士兵在那里抓了几只奴隶在折辱,不时地发出刺耳的笑声,卫令记得,阿娘说了,见到那些人必须绕道走。

何况她要去给阿娘寻小马驹!

那样阿娘一定会高兴的!

卫令向远处走着,直到一个突然窜出的黑影将她撞倒,怀中的兔子趁机飞快地跑了,撞倒她的少年却眼疾手快地抓了回来,轻易地扭断了兔子的脖子!

少年利落地剥下兔子的皮,正准备生吃。

卫令伸手将兔子抢了回来:“那是我给阿娘的!”少年的脸青月肿胀,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但她却依旧可以察觉到里面的幽深与寒芒。

月光披在两人的身上,身边忽然有马蹄声渐近,少年的眼神冷而厉,对着那只血淋淋的兔子啃了起来。

可兔子似乎仍未死去,腿脚竟还在抽动。

说实话,这种情况见怪不怪,若是军营不给饭,她自己也会抓些小动物,因为没有条件,实在饿急了也会生吃。

少年沾了满脸的血,看着竟如同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似的,说实话,她已经遇到过不少这样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少年了,无一例外,他们都死了。有的来自北戎,有的本身就是奴隶。

鞭子如雨点般落下,毫无预兆地抽打到少年脊骨突出的背后发出清脆的声响,说来如此剧烈的疼痛应该会让眼前这位只有十岁左右的少年惨叫痛哭,至少在她以往看到的奴隶少年太抵都是如此求饶,换取怜悯以求解脱的,可眼前的少年却好似没有知觉,仍在狼吞虎咽,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的右眉指已经是断了的,连右手看起来都使不上力的样子。

卫令抬眼看向马背上的人,真奇怪,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着他将鞭子轮流抽打在自己与那少年的身上。

她疼得抽气,全身如同被人用棍棒打碎了骨头般疼,可她不仅不能反抗,还得下跪求饶。

少年冷冷地盯着她,半边脸上都是血迹,却莫名地笑起来,映着雪原与月光的黑眸里只有深重的仇怨与冷漠,他是谁都会不自觉地为之感到胆寒,他似乎终于吃饱了,对她笑起来:“作为回报,我帮你杀人,不过以后每晚给我带点吃的来。”

卫令还没有出声,甚至对他的反应感到惊诧,只见他已经抽出匕首刺进了马匹的脖子中,马没有死,却失控地跑进了群山中,马匹的人掉了下来,被十来岁的少年踩在脚下。少年对着她微笑:“看好了,杀人我只教你一次。”

少年先是割断了他的舌头,那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的声音,而后少年极缓慢地在割男人的脖子,起初她以为是少年不够力气,待看见他兴奋的眼神时才发现他在享受杀人的过程!

卫令其实不怕杀人,因为她已经见得太多,世道教会他们弱肉强食的道理,却又不给他们自保的能力,所谓神佛也只不过是经受苦难无法自渡的可怜人存寄于世间的妄想,杀人者其实一直占据着高处,卑微的奴者跪地伏首,向这些血腥残虐的人祈留生存之处。

她不认同这世界的生存法则,可她无力改变,只能选择当个旁观者或者是助纣为虐者。少年慢条斯理地收回手,以低睨的冷视着她,月光如清水般清透,可投在他们二人之间似乎夹杂了血的腥味,少年身上有着股极淡的雪松气息。

血色在衣中延伸,卫令再抬起头,对上自己是天子寡淡的眼神,外面传来杀喊之声,这是宫变的那夜。天子俊美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用那双漆黑的眼瞳盯着她,好似要将她拉进那无尽的漆夜中。

她挣扎着从这梦中惊醒,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空气中渗着风雪气还有种潮湿发霉的苦味,这来自于她身边堆放着的木头,以及她躺着的地板上铺就的干草垛,耳边传来刺痛。

卫令看不见刺痛的来源,脸颊却因为渗进来的风雪气吹得钻心地疼,明明她是有意识的,却没有办法支使身体动弹。有人推搡她的肩膀,他不甘心地伸手来探她的鼻息,发现仍有丝极其微弱的气息,如同细流拂过他的指尖,带来丝酥痒,他似乎往卫令的口中灌了些汤药,卫令的唇齿间缓缓滑过温热的液体,竟缓解了口齿间的疼痛,于是她尽数将汤药咽了下去。

“哟,还有点意识。”对方冷哼一声。

卫令渐渐有了意识,勉强地看着那张戏谑的脸,她怔了怔,心底涌出不可置信来,连汤药从唇边溢出也不在意。

对方有些认真地思索起来,怀疑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来回打量,月色薄凉,照不进这昏暗的室内,残芒在卫领的脸庞上滑过,透出如玉般的光泽。

“哎,这都没死成,也真是个命大的,咋的,独独这小子受了神明庇佑不成,往常比他这受伤势还轻些都治不成,草席子都让人备好的,哟,看来是用不上,不过啊,这小子当真是胆子大,居然去杀王爷,这下好了,王爷的意思是好好地折磨她,教她不要死得轻松,你说说这些蛮人终究与我们这些汉人有几分相似,都是牙眦必报的性子,不过我倒觉得有什么可折磨的,费功夫,痛快杀了便是。”

她的耳边依稀传来些说话声。

“讲真的,这千百年来都是汉人骑在蛮族人的头上,如今却是蛮人驱使着汉人,卑躬屈膝求存的不在少数,倒是南边的汉人,个个嚷着要骨气,殉国的不在少数,这才要挟持伪帝,好名正言顺踏平南边,这摄政王与奉安王以遣使名义晋实则扶持伪政权,彻底掌控这北边的江山,不少汉人都逃去南边了,你说他们逃就逃蛋,还要转头评我们奴颜奴骨,嘿!在我看来哪边不都是做奴才,他们也不知在高傲什么,还有里边这个估计是一样的傲性,依我看那就是傻,拎不清,这不是将自己的命都搭上了么?”

马奴,伺候马的奴才。

*

月上梢头,乌云挟以沉阴静穆地吻向皎月,清辉被浅浅地掩去,至少这风雪侵袭不到,只会刮向这冷寂无眠的深夜。门被刮得啪啪作响,发出沉重的吱呀声,酒足饭饱后的冯大管事用着酸果,烛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

有人打帘进来,原本周遭静得如同死木一般,这一声着实在静夜中显得突兀,烛火照映了来人的面庞,映出一个清秀却显得过于精明的人脸,脸上挂着奉承的讨笑,但因为面目干瘦下巴又尖,因此就显得过于矫饰,他的声音也尖细,但听久了也实在腻人:“禀冯管事,那邓氏在雪中跪了两个时辰,虽说他今儿个顶撞了大人您,但若是伤着了,也总归不好与公主交代,怕别人多想,说是咱们故意折公主的脸面。”

“哪里来的脸面?都是阶下囚,王爷不是说了,不丢了性命便是,随便咱们折腾,再让他跪上两个时辰,他的身子骨可硬朗着呢。”冯邽冷笑,阴柔的面上沾着甜腻的果渍,大概在烛火的照映下,竟给人血般的错觉。

“大人说的是,驸马爷现在是阶下囚,哪怕死在此处,公主难道会为了他兴师问罪不成,他若是再不知如何安心做条狗,不用大人出手,小的就会出手教训他。”云赖恩捶着马氏的腿脚,令冯氏舒服地眯了眯眼,皱起的细纹堆积在眼角,烛火下竟如同细小的游虫似的,“大人,府上各处的孝敬钱已经归置,大人还有不要处尽管与小的细说,他们都是府上的顽人,但哪里不敢听大人的差遣,选小的走到各处,都是分小有脸的呢,今儿个寻了几位美人来报答大人的恩情,大人切莫嫌弃才好呢。”

冯邽的眼角愉悦地勾起,从果盘子里取了刚鲜好的酸果往云赖恩的嘴巴中塞了进去,云赖恩就好似受了皇恩似地咬住了,阿谀地笑着。

“原先这摄政王府可是云定将军卫阁的府邸,你说说,这云定将军可是自小成了名的,光说那青关台一战,就退了北戎铁骑三千精兵,保下了三万青关台军民,让他们顺利撤城,到底是名震本朝的战神,只可惜,利欲熏心,竟暗与北戎苟合,不仅将城中粮仓全部留给北戎铁骑,还私将邻州尾闾的城防图赠给了北戎,致使尾闾的百姓死伤数万,自己挣了功名倒不百姓的死活了,他的两个副将将此公之于众,现在高官厚禄,稳坐钓鱼台,卫阁下斩的那天,在宣福坊连同他的上千私兵尽数抄斩,那叫一个血流成河!不过一失将军尔,天子关那却守不住了,北戎连攻数十座城池,直捣禁都,结果呢,那群养尊处优的贵世族早早拖家带口地逃遁,皇室一路南逃,武帝被斩于北戎乱兵刀下,年轻的冯皇后自杀于凤山前,北戎派二王入驻禁都,扶持伪帝建立伪晋政权,意图收复承袭千百年汉儒文化的南晋江山,都说这伪帝是卿帝在北戎与公主所生之子,可是真是假,谁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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