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心术不正

逼着自己甩开忧虑,身后只剩如影随形的雷声,像恶鬼一般紧紧黏上来。索命的铃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千润翻墙回去的时候,根据她的感觉,有一道雷追上来,恨不得劈中了她的后脚跟。

回过神来,她已经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了。干嘛追着她劈呀?还有没有天理了?这回瞒着宁寰出去可都是为了他好,她又无法解释一块不可能出现在混沌世的材料从何而来,只待找个机会假意从野蜂谷捡来,“定是仙人垂怜”,把这个好意头一并锻给宁寰、责任推卸给自己的真实身份,再把它塞到几层衣服下面隐藏起来。

真奇怪,无量峰就这么大喇喇地戳在触手可及的云端中,上面的建筑却多用木质架构,就比如她这间卧房,装潢风格似乎是为了符合翠微子一贯的节俭,屋顶上的灰瓦参差不齐,缝隙随意用硬木和石块填充,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捡破烂拼装起来的气息……

大而无当的琼华居!千润就像不小心爬到人潮中的蜗牛一样,深知在劫难逃,除了缩进壳里等死,没有别的办法。过去,要是在千药园听到这样的夜雷,她还能靠哇啦哇啦地和镜仙大声聊天扛过去,如今只剩她一个人,也没谁愿意跟她讲讲话,愈发衬托得琼华居安静得吓人、大而无当!

但她毕竟是清净天的仙人,还是长了两条腿的那种,恐惧到极点,也能想起她还有个可供使唤的徒弟。

但……要如何开口呢?直说就太丢脸了,宁寰听了肯定要笑一辈子的。

不行不行,跟害怕相比,还是师傅的颜面更要紧,何况千润代表的不是她本人,还有翠微子的一份。罢罢罢,咬咬牙便过去了,这里可不比自家,车到山前必有路、关关难过关关过吧……

可一想到万一被雷劈中明天就再也见不到宁寰了,千润心中便悲痛万分,天还没有下雨的意思,两个眼睛却要滂沱起来了。

——那也没办法,她本来就是个假师傅,还是用草木做成的特别能引雷的假师傅,若是不幸被劈成了焦炭,也算应了宁寰那句“表里不一的人不该活在世上”:外焦里嫩,何尝不是一种“表里不一”。

在西厢房窗外徘徊了许久,千润最终还是决定离开、无限地离开、穿越湿冷的空气、踏着她很可能会留下两个大黑洞表示死因的草鞋悲伤地离开,回到她空无一人的卧房、面对她注定变成焦炭的终局。

伴着一声炸雷,窗户在她身后被推开。

千润记得很清楚,这回她确实惊叫出声了。

宁寰揉着眼睛探出一个脑袋:“师傅?”

“……对,是我!吵到你了吗?”

千润用突破此生极限的速度换上一副笑脸,以为这样就能藏好了情绪,可宁寰歪头看看她,直指要害道:“没有没有。师傅怎么这时候过来了?睡不着吗?”

“怎么会呢哈哈,我这不是还没睡嘛,就是来看看你睡得怎么样……”

“是吗?那你为什么披着床被子?”

“……”

原来是对她下意识的防御措施提出质疑啊。正在搜肠刮肚地想借口时,宁寰眺望天空,眉毛抬高了:“哦,在扯闪啊……”

他看看千润,忽然道:“师傅师傅,都是因为打雷我才睡不着的,快想想办法吧!”

……

“怕啊,从小就怕。以前怎么熬过去的?一般我都抱个猫睡觉。”

“哈哈哈你这个胆小鬼……”

“是的我可胆小啦。”

通常宁寰这么说,千润也就这么信了,但她对这个毛茸茸的画面还有些疑问:十年后,猫上哪儿去了?

破……破太子去了可能,猫一般活不到那么长,而二十五岁的宁寰有一大堆别的办法可以熬过打雷的夜晚,比如叫无依无靠的异国女子去给他抚琴,还挑三拣四地吓唬人。

回到卧房,千润醒过神来,心里有点后悔了:牵回来一个宁寰又能怎样?难道叫他站在床头一整晚都不准阖眼?徒弟可不是这么使唤的呀,又不是一次性的。

看她站在门口不动了,宁寰贴心地提议:“要不我在师傅旁边打地铺?”

“那怎么行,地上潮,你这样老了会得痹症的。”

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再不情愿,千润也不得不重新考虑一遍周公之礼之前的程序:已成婚男女可以睡一个床,反之,睡一个床的男女就等于被安上了已婚的身份,不可不防;但这里还有个变数:现在被她抓在手里、哈欠快要顶破天花板的宁寰还没到可成婚的年纪,这套规矩在他身上不作数;然而站在千润的角度,她先认识的是二十五岁的宁寰,在这种敏感议题上无法把十五岁的宁寰看作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孩——如果她不理会这份异样感,好处全占了,良心、责任一概不管,那就是做大人的心术不正!

沉吟片刻,她加快脚步回了一趟西厢房,一只手把宁寰的那张卧榻抬进了自己的房间。

宁寰瞌睡都醒了:“不愧是师傅,无论是被枯树林困住还是天上打雷,都能想到解决办法!”

这就不用夸了吧,有点假了……可能他觉得吃人嘴短?

把宁寰的小卧榻放在床边,师徒二人总算睡下了。注意力稍有分散,却抵不过雷声越来越近,千润嘀嘀咕咕地抱怨:“这个雷打起来还没完没了了……”

“别怕——我是说,我不怕。”宁寰却总有一些平息风暴的办法,“就是真有雷劈下来,那也会先劈雩风台。”

太对了,她怎么没想到!希望白云子平安度过今晚,不要早上起来真变成黑猪腚子——劫后余生的千润遥遥发去祝福。

一只细长的手伸出大花被子包,探进邻床的大白被子包,精准地找到衣角、一把捞住:“师傅,我们要不要来聊聊天?”

千润求之不得,咳嗽一声,尽力把真实意图隐藏起来:“好啊,如果这样能缓解你的害怕。聊点什么好呢?对,说说你的白云子师叔吧,说句心里话,师傅觉得他看似玩世不恭,实际上资质上佳,在长老间无人能出其右,只可惜养成了嗜酒的癖好,现在怎么看都是一个不堪大用、谁看了谁想上去踹两脚的酒蒙子,再好的天分也浪费了——你可不能跟他学,知道了吗?”

“好的,弟子保证这辈子滴酒不沾。”

“滴酒不沾也不行,亲友往来应酬总要饮酒的,小酌即可,你且记得千万别贪杯。世间事物皆是如此,千般好万般好,都不可沉溺其中迷失了自己。”

“好的,弟子保证时刻把指甲按在人中上……不过师傅,我也想帮师叔说两句话,有的人不是因为贪杯才变成酒蒙子的。”

“那是因为什么?”

“我见过那种壮志未酬的人,憋着老大的野心,因身份问题无处施展,于是成天买醉度日,更有甚者,表面上扮成一副醉鬼的样子,背地里却是在卧薪尝胆,好让应当对他保持戒备的人放松警惕。”

千润在大白被子包里只想拍大腿:她就说白云子的做派怎么看怎么眼熟,原来她在汤虞国就已经遇见过澄王这样的人了。

不过,澄王好歹还有个王位可以争一争,白云子又是图什么呢?图代掌门的位置?已经快把他累死了。鸡汤牛乳烤羊排?他喝的好酒可比这些东西贵多了。

此外,如果宁寰提到的这个人就是澄王,岂不是说明他早在少年时代就看透这个亲叔叔了?非要等到野心从醉意后面冒出来,才摆出一幅惊讶的样子把他的前尘和后路全断了,这又是卧的什么薪,尝的什么胆?

这么大的疑惑却不能问出口,千润憋闷地强行总结:“酒这东西本来只起个助兴的作用,量一大就危险起来了,醉前醉后两副模样的大有人在,跟酒相比,毒药因有毒药之名,人们还能自发地回避它——咳,接着说你师叔,刚才看他想起娘亲哭哭啼啼的样子还挺可怜,你的说法也对,他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痛,所以你以后待他也要宽容些,不要动辄记他的仇。”

大花被子包发出疑惑的声音:“我何时记过他的仇?”

千润这才自觉失言:“呃,就是说,吃我们几口肉送送酒也怨不得他……”

本以为话题会自然而然地转向宁寰想没想家,谁承想,他把手“倏”地收回去,带起了一阵凉风,隔着两层被子的嗓音越来越闷:“都是因为他……从明天开始,师傅就不是我一个人的师傅了。”

“啊?这又从何说起?”

话刚出口千润就想起来了:“你说宁宵吗?没有这回事,白云子师叔只是叫我替宗主照看宁宵,日常起居和修炼都不用我管的。“

“都不用你管——那就是说,下次烤肉也不带他?”

宁寰把整颗头探出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墨玉镶嵌的杏眼像用山泉水洗过似的,挂在天上就能给夜行人指路了。

千润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照理说,这个年纪的小孩应该是最讨厌拘束的,来个人分散师傅的注意力,他应该为多出来的自由而高兴才是啊。

可不知怎地,千润下意识地想哄哄他:“嗯,不带他,我只喝了你敬的茶,我就是你一个人的师傅,有什么好吃的,也只往你一个人的肚子里填。”

宁寰一听,眼睛都笑弯了:“对,就该这样,我们两个还是最最好。”

千润仍在分析他的用意:“你是不是就想找个人说宁宵的坏话?那你放心,师傅嘴很严的,就算你在琼华居辱骂宗主,我也不会透出去半个字的——但建议你最好别骂,我怀疑那老头正是无量门的邪门之源,搞不好他现在正用某种方式看着咱俩……”

“啪嚓!”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虽然距离消减了它的“巨”,千润却知道这是雷电劈中树木的声音。她赶忙止住话头,冷汗涔涔地缩进壳里,还不忘给自己的颜面找补上一句:“快睡吧,省得你明天又在早课上犯困,打雷再吓人,你、你旁边还有师傅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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