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掌声惊飞文喜所有思绪。
一根根只剩关节长短的铅笔汲养她步伐坚定地走到这里。吊扇在头顶呼哧呼哧转着,卷着九月的湿闷,哗啦啦吹开桌上的新人生。
木桌虽年久,但牢固。两人共用一大张桌子,一条板凳。刚来没见识,只顾着一头一屁股坐下去,差点人仰马翻。幸好周围没人,文喜抿嘴,缓缓落座,将绝大多数力气撑在了大腿上。
直到她的同桌出现,这张凳子才算发挥出真正的平衡。同桌是从隔壁九龙县考进来的,分数和她差了三分。叫刘召笛。人看着很犀利,做事干脆果断,不说一句废话。
上台自我介绍,旁人害羞扭捏,刘召笛两句话解决。文喜有些羡慕她的性格。
而令她频频出神的原因,是自我介绍到一半,闯进班级的人。
文喜所在的大组刚介绍完,门口砰的一声响,吸引了整个班级的注意力。
班主任任春光戳了戳快要滑落的黑框眼镜,瞅着门口:“这位同学,你是?”
在光线不明的地方,有道声音传来——
“新生。”
班上传来隐约的笑声,也有人议论“真牛掰”“见到活的拽哥了”。
任春光含着和蔼的笑容:“今天来学校的都是新生,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的姓名,我来告诉你你有没有走错教室。”
门口的人影晃动了一瞬,似乎在瞧班牌。
桌上的新书被风吹得又翻过一页。
黑灰色的影子动了起来,从迷雾中渐渐显露。
影子出声,自我介绍道:“高一十七班,赵悬。”
文喜呆愣地看着讲台上的男生。
校服规规矩矩穿着,衣领拉到了最上方,挡住了半截脖颈。拉链的挂坠随着他的不断移动,像微型钟摆晃荡。
他的头发又短了些许,紧贴着头皮,像刚从土里冒头的碎草。
文喜其实很羡慕他的脑袋,圆圆的,和十六的月亮差不多。不像她,小时候没有选择脑袋的权利,被文瑞真摆置成了平头。
可能不至于平得像熨斗压过,但和赵悬的圆脑瓜比较,输得很彻底。
文喜的身后传来一些倒吸气的声音。
“长得好——”
“你觉得帅?”
“不。”
“那你这什么反应?”
“震惊啊,长得好凶。”同学咂舌,“看着比班主任还像班主任。”
文喜低下头,转移了自己的视线。
不得不说,她和班上的同学都有同一类感知——
赵悬长得很凶悍。
在文喜的眼中,赵悬就是一匹狼,不群居的狼。他的眼神不属于这个年龄阶段。
旁人眼中对知识的渴望,他没有;对学校老师的生理性惧怕,他没有。
他身上的气息很难用言语形容,“历经千帆”这词儿似乎还能沾点边。寸头本就显得傲睨一世,更别说他的长相。
文喜上初中那会儿,学校接受了一批京北的图书物资捐赠,里面有本关于“面相”的胡侃杂志,写完作业后,她就会凑去看。
在她微不足道的“面相学”中,一眼就判定赵悬是及其标准的三庭五眼面部结构。
而他的眉尾向着太阳穴划去,眉心聚拢。因此盯着人看,总像在蹙眉生气。
鼻梁挺翘,嘴唇微薄。
不过人不能貌相这句话流传下来总是有道理的。
就如同那日——
赵悬听见动静,撤下自己的衣服,回身看过去。
文喜就那样仓皇失措地站在那里,她穿着白色短袖——大前年买的时候,文瑞真怕她长个,多浪费钱,干脆买了大号。
文喜整个人同浮萍一样,被微小的风撩动,就能四处颠倒。
她被赵悬直勾勾盯着,原本准备的话术全部散成珍珠,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赵悬清了清嗓子,眼神从文喜身上收回,平静无澜地说道:“这里是洗碗房。”他伸手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后门在那边。”
文喜咽了咽口水:“我……我找的就是洗碗房。”
赵悬了然,摊开手:“我刚上钟,你要是丢了什么东西可别找我麻烦。”
文喜尬住:“我确实丢东西了。”
赵悬收走自己的衣服,往旁边挪蹭了几步:“自便。”
“谢谢。”文喜鼓起勇气上前翻找。
洗碗房狭窄,地面上处处都是废弃的蓝色胶桶,未曾注意到的缝隙很多,文喜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低头去寻。
直至文喜从肩上滑落的发梢擦过赵悬的身前。
两人的距离不知何时这么近。
赵悬冷声问道,“你找什么?”
文喜立起身子喘气,心脏跳到嗓子眼。腿好像都在不自觉的发软发颤。生怕面前这个人一生气打她一顿。
文喜紧张到结巴:“那个……麻烦您再给我几分钟,就几分钟。”
赵悬也察觉到了面前这个人的“恐惧”心理,不合时宜的尊称让赵悬失笑,没由来扯开嘴角。这微不足道的笑容淡化了他身上的“野匪”气息,文喜不敢再看,埋头抓紧时间翻桶。
赵悬:“不是催你,是问你丢了什么,金勺子金筷子还是金碗,我帮你找。”
文喜牙齿下意识开始撕咬嘴上的死皮。
赵悬有耐心,但没有足够多的耐心:“你要是不说就先出去,我要洗碗,外面开灶了,着急用。等夜市收摊儿了你再来。”
文喜鼓足勇气,声音却小得像蚂蚁搬家。
“什么?”赵悬没听清。
文喜:“不是金勺子,也不是金筷子,是金钱。”
她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这让赵悬无端想起小学读过的寓言,掉进河里的究竟是金斧头银斧头还是铁斧头。
“行,”赵悬失笑,“有什么特征?橙的绿的还是红的。”
“一个小包,棉布缝的,”文喜伸出手掌向他比划,“大概手心这么大,还有一根松紧抽绳,散开的。小包已经翻起毛边了。”
“知道了。”赵悬将衣服蜷成一团,扔到书包里,放在另一边,“地儿太小了,你站在外面等。”
文喜点头:“好的,谢谢你。”
赵悬看着她乖巧的模样,目光也仅仅只是停留瞬息,顷刻间划过。一如晚空流星,罕见,却从不与他同行。
赵悬从小就开始干活,力气当然比同龄人大,没一会儿就将胶桶搬过来挪过去,找到了文喜口中“已经翻起毛边的小包”。
文喜当着赵悬的面,把包打开检查,里面是完好无损的零钱和盖着红印章的入学凭证。
文喜激动得热泪盈眶,劫后余生的欣喜让她颤着声音:“谢谢你帮我找到小包,我可以付一些辛苦费,需要多少钱?”
赵悬愣神,心里吐槽了一声傻子。
他嗤笑,扭过头去放水:“不用。”
“那怎么行?”文喜的性子执拗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赵悬甩了甩手上的水,随意在围裙上擦拭了两下,然后直勾勾盯着她看。
文喜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静静等着他讲话。
赵悬这次径直笑出声音:“怎么,还必须让我收点?”
他的笑声清冽,还有一些稚嫩的气息。文喜揣测的身份又失去了基准。
“你还在上学吗?”文喜好奇问道。
“那不然。”赵悬从她的身后抽了两块抹布,“要是真想谢谢我,就帮我洗碗吧。”他将抹布扔进文喜怀中,没再说话。
“那我可以送你两套试卷。”文喜干活很麻利,因此还能分心,一边搓碗,一边和赵悬说话。
赵悬脸一僵:“我谢谢你。”
文喜歪过头,语气很诚恳:“你不喜欢吗?”
一摞碗碟差点要砸在赵悬手里。
“不喜欢。”赵悬拒绝得很干脆。
文喜冲洗手头上最后几个盘子:“那要不我还是给你钱吧。”
赵悬放下手中的碗,手掌撑在案台上,肩膀微微耸起来。
“你是不是看上我了?”赵悬用吊儿郎当的腔调问道。
文喜瞠目结舌:“什么?”
赵悬擦了擦手,抓了一把脑袋:“你要是没看上我,怎么这么想给我钱?我看起来很穷?”
一连两个质问让文喜瞬间红透双颊,跟烂熟的苹果一样。
赵悬都惊叹她的脸红速度。
“没……没有。”文喜紧张道,“你看起来不穷。”
赵悬学她说话:“你……你这样一点信服力度都没有。”
文喜梗起脖子,像只斗鸡:“你不要学我说话!”
赵悬叹了口气,指着水池里的碗:“洗完就算报酬了,不就是一个小物件,要是这里没我你还是会找到。天快黑了,赶紧回家去吧。”
赵悬就跟哄幺妹一样,好说歹说,才让文喜放弃了给钱这件事情。
最后,见她要走,赵悬才闲聊似地问道:“你明天不来了?”
文喜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白班是我?”
“谁丢东西能丢到洗碗房?”
“也是哦。”文喜点点头说,“明天我就不来了,要准备开学。”
“成。”赵悬颔首。
文喜追问:“你要干什么?”话音刚落,她才觉得两人好像还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急忙补充,“那个不好意思,你不用搭理我。”
赵悬拔掉排水塞子,看着透澈的水往下旋转流逝,缓缓道:“这也没什么不能说,你明天不来的话,我可以挣两份钱。”
文喜张了张嘴,脱口而出:“你还说你不缺钱……”
两人视线相撞。
空气仿佛在燃烧,有什么微生物砰然起了火。
任春光带头鼓掌:“行了,别交头接耳,欢迎同学哈。赵悬,全市第二,从平水县三中考过来的,第一第二都在咱们班,看来大家高考能走鸿运啊。”
“谢谢任老师——”有鬼精鬼精的同学拖着长长的调子道谢。
班上又是一阵喧闹。
文喜和他的视线先后移开。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白日里,她和这条曾以为不会再相遇的直线,产生了第一个交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