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推开门窗,没见乱雪纷飞,朝阳烁烁破窗而入,覆下一片金华。
陈伯一早取了弓箭,说难得晴好无雪,进林子里看看能不能猎到野味。
我无意瞅了那副弓箭一眼,箭是凤羽箭,弓背雕纹精致,只是因为年月久远,上面的纹路有些模糊了。我借来一掂,意料之中的沉重。
我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弓箭,你拿这去射猎,不是杀鸡用牛刀么?”
陈伯自嘲道:“这是昔日我孙儿最爱用的武器,如今也只能用来打打飞鸟,猎猎野味儿了。”
陈伯背起弓,信步出门。
我扫净门前雪,拿了把斧头在院子里劈柴。这是陈伯交给我的任务。
江臣不知何时已睡醒,杵在我身后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殿下,你想在这儿呆到什么时候?”
我一边挥斧头一边说:“我已经不是宁王,别再那样称呼我。”容漪已经告诉天下人我以死谢罪了,世上再无宁王。
江臣静默了片刻,小声嘀咕:“你化成灰也是宁王。”
这小子说话越来越没分寸了。
我将劈开的木柴堆放好,转过身说:“等伤养好了,你就回他身边去吧。”
江臣立刻道:“殿下有何指示?”
“我没有指示。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日后有关他的消息,也不必再来向我禀告。”
江臣闻言,竟噗通一声跪下了,“属下错了!属下不该妄动情感。”
我俯身扶起他,道:“你没有错,只是你的情报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凌铎和皇上的纷争,我也不想再插手。你有心追随他便去吧,日后生死荣辱都是你自己的事。”
我想得很清楚,容漪要是愿放过我,我就窝在这荒野山村两耳不闻世间事了此一生,他要是不愿放过我,寻到这儿来把我抓回去再赐一回毒酒,我也认了。
至于凌铎,他自去争他的天下。
江臣垂在两侧的手握了握拳。
我再定定望他,“不过我要提醒你,你是跟过我的,他若有天知晓,必生间隙,轻则尽失信任,重则……”话至此,我没再继续。做为一个细作他比我更看得透。
他坦然回望我,“谢殿下成全。”
我也不知这究竟是成全了他,还是害了他,但我知道,人生最苦闷之事,莫过于不能遵从本心。
傍晚陈伯归来,拎着一篓子的猎物,看起来颇有收获。
我撸起袖子要帮忙,江臣抢下我手边的活,说:“公子怎能干这种活?”
陈伯却不乐意了,“我说年轻人,你不让他帮忙,可得把这些活都包了。”
江臣一扬下巴,“没问题。人都处理过,何况区区几只动物。”
我和陈伯相视咽下一口水。
于是我两手不沾腥乐得清闲,靠坐在木栏上小酌着,静静看院子里那一老一少配合默契的忙碌身影。
不消多久猎物已上木架,火焰哔啵声中,江臣负责翻动上料,陈伯一旁指示,偶尔说笑两句,画面出奇的和谐。
打从江臣到这,陈伯一直都很热忱。
后面陈伯烤肉也吃了,酒也喝了不少,打着酒嗝醺迷着眼,食指指点着江臣,口齿含糊:“你说你……做什么不好,情愿做他人耳目……叛徒为名惨死收场……”
这两句醉话让我和江臣同时面上一僵,相视沉默。
我知他应该是把江臣当他那死于战争的孙子了。
陈伯又嘟哝了数句,歪倒在地再没动静,只听见鼾声呼呼。
我对还算清醒的江臣淡淡道:“把他弄进屋去吧。”转念一想他身上还缠着白布条呢,又说:“还是我来吧。”
将陈伯扶进屋里,折身出来便看见江臣默默收拾着院中狼籍。我坐在篝火旁一直盯着他来回忙活的身影,直到他收拾妥贴站到我面前,“殿下,入夜太冷,你也进屋吧。”
跳动的火光中,少年人琥珀色的眼澄如湖泊。
做为一个细作,其实江臣并不算出色。心思不够缜密,情绪不够内敛,但他胜就胜在这双澄澈的眼。仿佛任何谎言和背叛在这双眼睛的主人身上都是不合理的。因而性情耿直的江臣竞也潜伏在凌铎身边几年没被发觉。
可事实证明江臣还是成不了一个优秀的细作。
他那样的性情注定他过不了义字这一关。
江臣见我并没有动身进屋的意思,从一旁捡了些干树枝添进火堆里,随着火苗窜大周遭的寒意减去不少。然后他在我边上坐下,踌躇着开口,“我想……该向殿下辞行了。”
“可你的伤还没好。”
“都是些外伤不碍事,我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江臣神情有些凝重。
我望着窜跳的火苗,和他说:“其实你结束细作生涯,平凡度日也是条不错的归路。不再想想?”
江臣只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江臣走后的第二天,又是大雪漫天。
这村落本来就没有几家住户,下过雪后狼脊山奇寒无比,偶有入山狩猎者也不会多做逗留,不论有无所获一定会在天黑前离开。荒山野岭因为一场雪更显荒凉。
一场雪一下竟半月之久。
转眼一年又走到头。
小村落贫瘠苦寒,并没有感受到多少年味。此时若在京都,必定是另一番挂联结彩碌碌繁华的景象。
陈伯早早出门去了镇上,说要添置一些物品和米粮。我趁着雪停的空当沿岸而坐,放线,执杆垂钓。
雪鲤湖边,几株梅花雪中开得恣意,冶艳的红色成了苍茫天地间唯一明媚的色彩。临岸有几枝贴近水面伸展,折映出清析的倒影。
阳光还未重新眷顾深山,沉静的湖面没有半点粼光,一片空明。
我的心绪也随之放空。
所以我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剑锋抵在我颈侧,微凉。
我转头,浓浓的墨色立在雪中,衣发仍有被雪粘湿过的痕迹。剑刃上干涸的血迹证明他来这之前伤过人,或者杀过人。他保持着手持剑直立的姿势久久未动,只是胸口微微起伏着。
良久,他撤剑发狠一掷,剑身没入地面大半。他喉间似乎一动,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我反射性地站起,脱口而出一句“你要去哪”把自己都惊得一愣。
前方的身影只一滞,还是一点一点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里。
细雪又开始零落。
脚边掉落的鱼杆往湖里滑下了一点。我压下心头沉沉的失落感,俯身拾起竹杆,将勾线扯起,放鱼入篓,折回陈伯住处。
镰月初见虚影,天光渐弱。
天完全黑下来时,雪越下越大,和着猎猎的冷风,密集的白色小点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到后来半里开外的景象都看不清了。
陈伯迟迟未归,我钻入柴房,起火烧饭,捣弄完了便折出院子架起木架烤鱼,半个月来这些事倒也架轻就熟。
柴火燃到正旺时,墨色身影又窜入脑中,盘据不去。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蹿入一阵寒风,我以为是陈伯回来,便没有在意,捡起一块木柴添入火中随口一问:“怎么才回来?”
入门的人没作声,我疑惑地扭头一看,原来不是陈伯。
“雪太大,封了山道,赖你收留一晚。”凌将军站在我身后,开口说了自他来到这的第一句话,语气干硬干硬的。
我也干硬地应声:“请便。”
他捡了我身旁几步开外的一只凳子坐下,便闷不吭声。我将烤好的鱼递到他面前,“吃么?”
他盯着那鱼,绷着脸,不应话也不伸手来接。我讪讪收回,又问:“那吃饭?”
凌将军仍不接话,由着我自说自话,“看来你不饿。”
而后各自沉默。一盏茶的时间陈伯披着一身雪花回来,瞅见凌铎惊讶道:“这么晚了,风雪交加的,公子还有访客?”
我勉强牵牵嘴角。
而那人自坐下后便有如石雕,见着什么都没反应。
我就纳闷,你扯着我跟你一块做了逆臣贼子,这会儿却像是我欠了你几百两?
陈伯也不介意,呵呵一笑,见着现成烤好的鱼便顾自吃得香。但处在一石雕和不知道怎么让石雕开口说话的我中间,难免不自在,于是吃饱喝足后便回了自己的屋。
我瞅了眼石雕,很想问问他为什么来这,但一接触到他冷硬的目光又放弃了这样的念头。就在我起身准备回屋时,石雕动了。
“我睡哪?”
我烦闷地道声“随便”。走进屋内,上床翻身面对墙壁睡下,留给他一个后背。
过了一会儿被子一侧被掀起,微凉的身体钻进来。床本来不小,只是刚刚躺下的时候没留意,没空出地儿来,他只能侧身紧挨着我躺下。
我正纠结着是要往里挪一点让他睡舒坦点,还是就这么不管他让他去憋屈着,身后却久久没有半点动静。接着微微的气息洒上我的脖颈,均匀且细长,竟是睡了。
我闻着他身上沐过霜雪后的清冽气息,还是往里挪了挪,跟着也闭上眼。
第二日醒来,天光已大好。
身侧是空的,他应该是走了。
真是,连句辞别都没有。我盯着他睡过的地方这么咕哝了一句,走出屋子捎上工具出门。
林子里一番兜兜转转,当我背着一摞干柴树枝回到住处时,日头已偏西。
我卸下木柴,拎起篓子鱼杆往雪鲤湖边去。
日暮的雪鲤湖,淡霞渡银装,远处峰峦层叠,光影浮浮,时间在此刻似乎也变得温吞起来。
这样的景象让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句诗词:洗尽铅华,日暮天涯。
于是我一手握着鱼杆,一手折下旁边向湖面伸展的梅花树枝,在积雪的地面上写下了后面那四个字。
身后蓦地响起一声轻漫的笑,“你想和谁,日暮天涯?”
我转头看见意料之中的面容。
七分冷酷,三分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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