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炽不急不徐地走进屋子,天还未擦黑,书房里早早地上了灯盏,一排红烛旋绕在铜制灯架上,洒下昏黄的光晕。
“坐。”书案前的男子头也不抬,覆在卷牍上的一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繁炽默默端详着周围华丽的陈设,世人都说裕安王备受皇恩,权势滔天,喜好人间绝色,书画珍奇,美婢艳姬,前者一箱箱、一柜柜,后者贮之铜雀台——相传王府后院的思雨园中,有娇妾宠姬不下百数。
“坐得这么远做什么?”萧瑾忽然抬头,“刚才不是都看到了?”
繁炽一惊,裕安王竟然生得如此俊朗,倒是比她的一众兄弟都更有天家仪态。
方才她瞧见他白日就急不可耐地拥住婢女,脑补出了一个獐头鼠目、沉迷酒色的形象,而此刻面前的男子却是清朗俊秀,一派沉静怡然。
只是,初初相见,他嘴中就玩弄着暧昧不清的话语,她不禁羞红了面颊。
萧瑾似笑非笑道:“公主真的以为,萧某有功夫见你,是看中了你带来的那两卷字画?”
繁炽沉眸,如今谢家父子在南燕只手遮天,能够帮她复仇的,眼前的裕安王是最佳人选。
深入虎穴,她本没想过要全身而退,只是她堂堂一国嫡公主,自幼被父兄捧于掌心,此刻被他用轻贱的言语对待,一时屈辱之感涌上心头。
繁炽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咬住嘴唇,跪立在萧瑾面前,缓缓解开了衣带,优美的曲线若隐若现。
男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动作,精力却似完全没放在她身上,慢悠悠道:“公主不知道么?萧某和谢兄曾于晋阳因缘际会,煮酒论剑引为知己。”
繁炽当然知道。
她还知道,这位裕安王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当日与谢安舞剑对弈,他都输了。
“公主对自己的容貌就这么自信么?”
繁炽感受到男子变得灼热的目光,羽睫轻轻颤动,状若桃花的眼眸中一片潋滟之色。
天下人皆知南燕祁国公谢安挚爱永穆公主陆繁炽,萧瑾几次三番输给了那个人,他会对她感兴趣的。
繁炽露出个势在必得的微笑。
萧瑾低声笑了起来,眼神清明透彻,似乎并不受她蛊惑,替她拢上衣衫,“公主远道而来,先去休息吧。”
*
夜色深沉,疏星闪耀。
繁炽躺在浴桶里,玉足拨动着水波,回想着先前发生的一切。
萧瑾命人将她所带侍从安排在别院,而让她独自入住思雨园,他是在等着她亲自送上门去呢。
思雨园实际上是间大院子,围住在一块儿的都是些没有名分的女人,环境简陋,只有一个奴仆供人使唤,她进来时,看见好些女子自己打水洗衣做饭。
堂堂公主屈居此地,与一帮出身风尘的女子为伍,繁炽恨萧瑾恨到了极点。转念又想,这至少证明他对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意思的,只是这显然不意味着他会帮自己。
她该怎样才能让他帮自己复仇呢?
繁炽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北上的选择,环顾四周简陋的陈设,若无出头之日,难道自己要在这个鬼地方呆上一辈子么?
接着又想到远在燕国的谢安,他若得知她此刻不在翼州外祖家中,该是会很生气吧;他若得知她已下定决心委身于裕安王,以他对她的万般执着,又会作何感想呢?
她的感到一丝痛快,要知道当年姽婳小筑里,一个马奴无意间碰了一下她的手,谢安事后竟然叫人砍去他的一双手臂——在谢安的眼里,早就把她视为所有物。
“噔噔……”
“进来。”
繁炽有边沐浴边吃点心的习惯,独处异乡也不例外,央人送些糕点过来。
前来送糕点的女子高高的,容貌清秀,一头青丝以一支白铜簪束在脑后,繁炽费了半天才认出,她就是先前书房里那个与萧瑾亲昵的女子,只是洗去了那层吓人的胭脂,皮肤很白,似乎能掐出水来。
“怎么是你?”
女子原本站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脸看,被她的声音惊了一下,弯腰将盘子递至她手边,眼神迟滞朦胧,脑子不大灵光的样子。
繁炽瞥见她手腕上用几道红线串着个月牙形的玉佩,觉得有几分熟悉。
女子神情局促,“小慧照顾一园子人,忙不过来,我住隔壁,看到了。”
繁炽咬了半口糕点,这糕点甜的腻人,她不知为何想起了宫女与太监对食的传闻。听说也有两个宫女对食,以夫妻相称的。
方才凝香痴迷的神色绝非寻常女子见到她时的嫉恨,她应当没有看错。
这个凝香竟然喜欢女人?
繁炽心中泛起恶心,恨不得轰她出去,与她多呆一秒都是受罪。
然而多年的教养告诉她不要妄下决断,她孤身呆在裕安王府,得到一个帮手自是百利而无一害。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
山野村姑,呆呆傻傻,应该很好骗。
繁炽慵懒地递出手中剩下的半块糕点,轻轻摇晃手腕,“你尝尝?”
女子愣了一下,犹豫一下伸手去接,反被繁炽一手躲过,女子又一怔,繁炽的手仍然伸在原处,女子于是试探着弯腰去咬。
真像条笨狗。繁炽转动纤细的手腕,在心里嗤笑。
“怎么样?”
女子的面颊似乎是被这房中潮热的水汽熏到了,红彤彤的一片,“甜的。”
繁炽扑哧一笑,“我叫繁炽,你呢?”
“凝香。”
*
晚池斋内,临近睡时,花丝镂空香囊球焚烧着安神助眠的香料。
云烟丝丝缕缕缠绕,凝香躺在碧纱帐内,盯着绣了仙鹤云雾图的帐顶神游天外。
隔着一架绢绫书画屏风,青铜仙鹤灯架上红烛帘帘,书案前,萧瑾抱着几本案牍批注,他今夜与友相聚喝了酒,染了几分醉意,就把公文拿回了寝居看。
凝香在床上等的呵欠连天,但不敢指着萧瑾早点睡。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在外风流肆意,然而对待要紧的事情,从来事必躬亲,不肯有半分松懈。
凝香撑起头,看了看那个提笔端坐的身影,脖子一沉,陷入了万千思绪中,她想了很多事情,想起月儿,想起永穆公主,想起公子的野心,又想起她和萧瑾初见的场景。
“想什么呢?”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床前,凝香吓了一跳,跳起来,上前替他除去衣衫。“没……没什么。”
萧瑾看她,“安神汤喝了没?”
她乖巧地指了指茶案上喝空的药碗。
这安神汤是宫里的贵妃娘娘命太医院根据萧瑾的体质特意配制的,叮嘱了管家要天天盯着萧瑾喝下。然而萧瑾不肯喝,自打发现她浅眠多梦,都喂了她的肚子。
萧瑾眼角微红,目光坦率,“那日在雾积山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你也知道,蕊姬她这个人气量小,我这些时日冷落了她们,被她们几个寻了机会,一唱一和挑拨得犯了浑。香香原谅我好不好?”
凝香自是不信,他这番说辞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你若是想家,改天我亲自带你回去好吗?”萧瑾语气带了点戏谑,“可不要再偷跑了,也不许再拿木棒打人。”
“香香知错了,明天就去和张大人道歉。”
凝香暗自苦笑,若非张赫告知她,萧瑾扣了凝香家的小阿弟,她大抵真会被这番柔情给骗了去。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现在就是给她机会,她也不能走了——永穆公主是公子的未婚妻,公主突然现身上京,这裕安王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她必须在暗中照看。
老五只是蛛网中最底层的一环,先不说他的家人还捏在谢氏手里,就算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吐了口,能提供的东西也有限——老五根本不知道她是个什么身份。
现在只要师傅传了信,上京细作就会彼此斩断联系、悉数隐蔽,萧瑾占不到太大的便宜。
她要赌,赌萧瑾为着大局还得忍她个一时半刻,赌萧瑾只知道她是个细作,对她的戒心还不算太重。
她指尖熟练地摸向他脖子上的墨玉,“大人,明晚可在府中用饭?香香做几个菜?”
萧瑾拍开她的手,“可饶了我吧。”
他将玉佩在寝衣里藏好,摸了摸她的脑袋,“好。”
*
“你喜欢王爷吗?”
午后的阳光穿过纱窗,繁炽见凝香摇头,狡黠地笑了起来,“那你喜欢我吗?”
凝香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闪烁着一点金灿灿的光。
繁炽得到了答案,循循善诱:“你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我对吗?”
凝香移开目光,不知道在挣扎些什么,“对。”
繁炽以为胜券在握,笑了起来,“你说——王爷他是守信之人吗?”
凝香也笑了,“我让他开心的时候,他常说要给我个名分。”
繁炽和凝香所谓的友谊只维持了三天,在凝香抱着只杂毛猫敲开她的门时,繁炽忍无可忍,“砰”一声关上门,将那一人一猫留在了无边雨幕之中。
思雨园并不如外界所传的夸张,与其说是铜雀台,不如说是冷宫,还是来去自由的那种,拢共住了十几个无名无份身份低微的女子,多数是别人送的,萧瑾推辞不下,就往这里随意一塞,什么时候姑娘想走了,向管家讨一点赏,自去就是了。
凝香是出身如意坊的奴婢,如繁炽所料,她脑子简单得很,思雨园里的日子单调乏味,她一天天却还挺乐呵的。
繁炽的母亲是淑端皇后,燕国第一美人,身前备受父皇宠爱,她与阿昭因母宠特为父皇钟爱,虽长于泥沼宫闱,却从来都是被宠爱疼惜所包围的。
如今入了思雨园,人人皆知她是南燕公主,屈尊降贵委来当裕安王的妾室,所到之处见的都是冷眼鄙夷。
凝香的待遇却不一样。
可能是因为她傻呵呵的,个子高,吃得多,其他人都把她当个可利用的劳力。
稍微给一点儿好处,她就心甘情愿地爬到屋顶上去捡毽子,去搬别人都搬不动的箱子,去给不知谁养的那只脏兮兮的丑猫洗澡,两只胳膊上给抓了好几条血痕,还在太阳底下笑嘻嘻的。
所以她们都喜欢她,用不完的胭脂都送她,洗得半旧的衣服也给她,她于是每次都抹着厚厚的胭脂,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去见萧瑾,萧瑾好像也喜欢她。
繁炽怎么都觉得,凝香脑子有问题,她最讨厌的是凝香看她的眼神,痴迷的、迟滞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每逢繁炽打断她时,她的脸上会闪过一丝局促,然后突然笑起来。
凝香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吓人,粉色的牙肉露了出来,好像特意要显示出很开心的样子。
她真的开心吗?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凝香的话很少,她过着一种麻木的生活,没有兴趣爱好,没有计划梦想,每次繁炽努力地寻找话题时,她就在旁静静听,眼睛里闪着无辜的光,繁炽因无趣停下时,她就笑,脸上带着一丝讨好。
这种笑容让繁炽想起幼时哄着她吃饭的太监,果然都是一样的,低微的出身,下贱的命。
将凝香推出门的第二天,繁炽主动去了萧瑾所居的晚池斋,在这个男人对她的投怀送抱嗤之以鼻后,又一次将自尊送到了他脚下。
这一次,繁炽成功了。
萧瑾这种男人,总是将喜欢装作不喜,自以为高明,实际愚蠢无趣。
那天黄昏,当她收拾好行李离开思雨园时,凝香站在屋檐底下,抱着那只黑白相间的丑猫。
乌云盖天,雨珠滴滴答答落下,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见证了她的堕落与肮脏。
次日,繁炽诬陷了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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