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国,中京,相府。
院中积雪如银,天地一片苍茫。
寒风呼啸间,粉雪自雕花窗缝溜落,房内烧着地龙与暖炉,温度颇高,雪花不过片息便化作地上浅浅水渍,证明它们短暂的存在。
侍女们各自忙碌着,发现风雪加剧,窗框被吹的微微晃动。
离得近的侍女便快步上前,将窗子关好后,又顺手收拾窗台和地面的水渍。
侍女突然想起,窗缝是小郡主特意让留,下意识抬眼望向榻上的人。
那是一张因久病而极为苍白的脸,双颊微微凹陷,人清瘦而憔悴,可却仍能从精致的五官间,窥见几分旧日的美貌与娇俏。
床榻上,纪韶华只是缓缓移开视线,没有看她,也未再望向窗外的雪。
这不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她却已记不清,这是入冬以来第几次飘雪。初雪过后,中京风雪不消,反而愈发肆虐,像提前替她哀悼般。
雪茫似素缟装饰着屋子,如她永眠的棺椁。
犹记少时,她最爱便是下雪的冬季,每逢大雪时节,府中众人便皆哄着她,陪着赏冬玩雪。而爹爹不论再忙,也必是推拒诸事,少说抽出半日,陪她嬉雪。
那时,她爱极那银装素裹、积玉堆琼般的景致。天真以为,这世间如这皑皑白雪,纯白、高洁,没有一丝污秽。
可如今,她才发觉,厚厚积雪遮掩下,埋藏着无尽污浊与丑恶。
雪融之后,或许才是世界真正的模样。
大概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她垂眸,半蜷缩在榻上,喉间骤然涌上一股腥甜,吐出一口发黑的毒血。
“小郡主!” 侍女惊呼,欲上前来,却被她抬手制止。
众人犹豫片刻,终敌不过她深沉幽暗、满是寒凉死气的眼眸,只得默默上前收拾染血锦被,掩去那一地刺目猩红。
纪韶华用手背胡乱拭去唇边血迹,纤软枯瘦的手无力垂下。
闭上眼,过往一幕幕浮现……彼时为国为民、声名赫赫的安王府,报君黄金台上意,而今断头台上冤魂命。
谁能避开奸人陷害、敌过帝王猜忌。
全府上下终成刀下亡魂,只剩她一人在此,苟延残喘……
喉头又涌上一股血腥,她蹙眉,硬生生将那腥甜咽了回去。
屋外传来推门声,继而迅速合上,来人小心避免寒气的侵入。
“相爷。” 本就慌乱的侍女们如临大敌,纷纷战战兢兢跪下。
纪韶华抬眼望去,来人黑衣貂裘,眉眼漠然冷峻,一双桃花眼望向她时,多出几分隐晦的温柔关切。
这个大夏朝廷声名狼藉,弄权谋势、残害忠良的奸佞,却是唯一在王府之祸中伸出援手的人……
她本不应活着。
多活这一年,便是全靠这相府的主人——陆崖。
一个比她还上心自己死活的人,费心救她,让她竟是活着,看了一场又一场的雪。
她曾想,如若当初,楚文帝对安王府痛下杀手,刑部围捕之际,她愿意相信赶来护她逃离的陆崖,而不是三皇子,结局会不会有些许不同?
可现实是,她不信众人口中的奸佞陆崖,转而求助自小一同长大的三皇子。而这场本该里应外合、劫法场救安王的计划,却让她看清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所为青梅竹马,对她百般呵护的“哥哥”,竟一直与于妃、于莹莹暗中勾结,正是他们,筹谋推动了安王府的灭门之祸。
她无法忘却,那日冰冷刑台,刀光闪落,满目殷红……那是她爹爹的血。
“爹爹!”她嘶声喊道, 声音凄厉如血似泣。
那一瞬,仿佛被抽空所有气力,身子一软,本该跌跪在地,却被人稳稳地搂入怀中。一只偏凉的掌心,覆上她的双眼,遮去那刺目的血色。
烈阳高悬,她只觉寒意刺骨,仿佛置身冰窟,冷得惊心。
陆崖此刻正站在门前,抬手拂去大氅上的残雪,随手脱下递予一旁侍女。
他仅着一袭单薄衣裳,方才让人看清,左侧宽大舒袖空荡荡地垂在身侧,竟是失去了一边手臂。
纪韶华避开目光,不忍再看。
那是陆崖为救她付出的代价。
一年前,劫法场之计失败,三皇子与于莹莹联手追杀下,陆崖为她挡下一支毒箭。当时他满身血污,却不顾自己的伤势,强迫一众府医为她解那无解之毒,全然忘了自己手臂之伤。等毒性蔓延,再无回天之力,便不得不截去手臂。
侍女低着头,用暖炉为陆崖熏过周身,祛尽寒气。
他这才敢缓步走近,坐在纪韶华床边,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帕,仔细而温柔地为她擦拭唇边的血迹。
“疼吗?”陆崖低声问。
纪韶华轻轻摇头,可嗓中腥甜未消,唇角渗出一丝血迹,陆崖伸手替她擦去,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王爷,郡主的药。”侍女端着汤药和蜜饯,在一旁轻声提醒。
陆崖接过药汤,轻轻吹凉,确保是合适入口的温度,才一勺勺地喂她。
尽管这一年喝了不少苦药,但从小养尊处优的纪韶华,却仍无法习惯那苦涩药味,秀眉微微蹙起。
见状,陆崖取来一颗蜜饯递到她唇边,寻了个话题:“我寻得一位西域神医,三日后便能抵达中京。”
纪韶华眼睫微垂,无法推拒。
即便两人早已心知肚明,于莹莹下的毒,早已深入她骨髓,药石罔医。陆崖却仍不计代价寻医问药,为她续命至今。
看着纪韶华逃避的模样,陆崖心头一痛,下意识想抬手触碰她的额头,却发现自己仅剩的手正端着那药碗。最终只能克制地握紧碗沿。
他岔开话题:“明日雪停,带你去院里转转。”
纪韶华抬眸,露出一抹浅笑,纵然弧度不大,但脸颊边浅浅的酒窝,却也让那苍白病容难得染上几分暖意。
那一瞬,眼前人仿佛又变回从前那无忧无虑的小郡主。
陆崖正欲扶她歇下,纪韶华胸口却骤然涌上一阵尖锐灼痛,原本硬压下去的那口血,再无法克制的,随着剧烈的咳嗽涌出。
黑红的血混着药液,触目惊心。
陆崖抿着薄唇,面色发白,却不敢动作,直待她咳得稍缓,才抬手轻轻帮她顺气。
周围人噤若寒蝉,自然无人察觉,陆相为小郡主顺气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纪韶华不愿躺下,轻声问道:“我能……靠着你吗?”
陆崖未曾作答,只是默默起身,换了个方向坐在床头。为了让她倚靠得更舒服,特意往里坐了些。他轻轻揽住纪韶华,她整个人的重量便自然而然地靠在了他身上。
纪韶华从未想过,有一日两人会靠的如此近。
明明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为何在安王府走投无路,她求医四处碰壁,无人相助,几近绝望时,他那么恰好的出现在她眼前。
纪韶华不懂陆崖,不懂他所求,也不懂他真心。
不懂,究竟要怎样的喜欢,才能让一个人为另一人费尽心思却不求回报,甚至没有一句缘由和解释。
背上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和他身上浅浅的木质雪松香,两人近到纪韶华能清晰察觉,那空荡荡的左臂。
而这一切,竟让她莫名的心安……
“陆崖……”她轻声唤他,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冰凉。
“如果……我死了,你会生气吗?”她问。
气明明已为她费心奔波,天南海北地寻觅良医,她还是不争气。
陆崖沉默片刻,低声道:“你不会死。”
纪韶华靠在他怀里,头无意识往他颈窝处贴近几分,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每次闭眼,总能看见那日刑场——泛着寒光的刀,刺目鲜红的血,还有刑台上的家人……
意识逐渐模糊,她阖眼一瞬,只余一句“谢谢” 轻轻落于陆崖颈侧。
怀中人的体温渐渐散去……
好一会,陆崖才俯身,温柔地、浅浅地在纪韶华额上,落下一个她永远不会知道的,吻。
只觉眼底酸涩,却落不下一滴泪来。
*
失去知觉后,是无边的混沌与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屋外的喧嚣,唤醒了纪韶华微弱的意识。
平日冷寂安静的相府,今日却反常地嘈杂,屋外来往的脚步声凌乱,夹杂着低语与物件碰撞的声响。
纪韶华难得睡了一个好觉,被这嘈杂扰得眉心微蹙,心中生出一丝烦躁。
半梦半醒间,意识恍惚回到当年那日,刑部之人冲进安王府,惊呼、哭喊,还有刀光血影……
“不要!”
纪韶华猛地睁开眼,被强行唤醒的身体,心脏此刻正剧烈跳动着,仿佛要冲出胸膛。
她捂着心口,急促地喘息着,耳边好似还回荡着刑部士兵的脚步声。
然而,她却未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已许久,未曾如此强有力地跳动过了。
“小郡主,怎么了?”听见屋内的叫喊,侍女小翠慌忙推门而入。
纪韶华的感官被担忧淹没,并未察觉出周围的不对,只忙问:“相府怎么了?”
“相府?”小翠怔愣片刻,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细看之下,小郡主刚从梦中惊醒还未梳洗,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肩头,眼中布满血丝,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居然有几分狼狈。
小翠暗想:小郡主是不是魇着了?梦见那恶名昭著的陆相,对付我们安王府了?
她忙给小郡主倒了杯温水,递去安抚道:“小郡主莫怕,那陆相爷再猖狂,也没本事对付咱们安王府的。”
纪韶华却怔怔的看着她,喉咙发紧:“小翠?”
眼前的小翠眉眼鲜活,熟悉而又陌生。
“小郡主?”小翠见小郡主表情奇怪的盯着自己,有些不安地摸了摸脸。
为了今日的及笄礼,她特意上厚了些粉,难道很难看吗?
有些心虚地开口问:“小郡主,您是不是魇着了?”
纪韶华则难以置信地,直愣愣地盯着小翠。她清楚地记得,这个从小陪着她长大,感情极深厚的贴身侍女,在王府被抄那日,就已经死在了自己面前。
可眼前的人,分明是活生生的。
纪韶华脑中多出几分清明,兀然拉过小翠的手——是温热的……
又像是回过神来般,慌忙松开。
她环顾四周,打量屋中环境,与相府冷清装饰不同,这里一看便知是女子闺房,繁复而温馨,每一处都有着她昔日的回忆。
这里是她的家,是她还是王府小郡主时的家。
眼前熟悉的景物,让纪韶华眼眶一热,心尖泛起阵阵刺痛,心脏又开始砰砰直跳。
她害怕这是场梦,是死后的幻觉。
怕一眨眼,就什么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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