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乍然响起,惊住了晚柠。她睁大眼盯着韦若,半晌才讷讷摇头,“怎会,韦尚书他……他为何要做这等事?”
官银案与逆党有牵连,这毫无疑虑,可韦夷是何等身份,六部尚书之一,地位崇高,他谋逆有何好处?逆党能予他甚,爵位,韦夷膝下独韦若一女,爵位给了也无用;从龙之功,韦夷今已六十有余,再权倾朝野,又能有几年。
何况韦夷在朝中数十年,早成老狐狸,会为那点点诱惑,自毁前程——纵他不在意自个儿,还需在意韦若,韦若是要成亲的年纪,将人送嫁后,一身轻的拼命不也好的。
莫不是韦夷外头有甚外室庶子,才下此决定的。晚柠思虑,又不由摇头,韦夷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并无钱财养得起外室,正是他这份风骨,方养出了韦若这般纯粹清冷,不为外物所动女儿。
韦若面沉似水,冷峻道,“我阿爹为人如何,想必你是清楚的。”她抬眼看向晚柠,眸中隐约闪烁泪花,嘴角紧抿,心一横道,“要不是我偷听他与旁人要杀人灭口对话,我亦不会信,他竟真会做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韦若是韦夷独女,自幼受宠,又冰雪聪明,酷爱读书,常常流连书房之内。韦夷见状,干脆许她自由进出,任她翻阅藏书,偶提及政务,也是随意指点。这本父女私事,倒也无妨,韦若颇具慧根,可道出些直率又一语中的之言。
哪想一日,韦若读到两篇文章,觉字若金玉,想请教韦夷,却恰逢韦夷有客。要是往常,韦夷退出离去,她晓分寸,这朝堂大事,非她能听的,偏是耳尖,隐约听到他们讨论官银一事。
她本因晚柠之故,对这些事留意几分,尤那几句言语,并非是为查案,更似要灭口,心中越发震骇。她权当自个儿听错,想相信自己父亲,故头次做了不君子之举——韦若时常入书房,晓得一处漏洞,能听清里头言语,又叫人看不着,当时想着家中主子就她与阿爹,便不曾在意。
现成了韦若机会,她躲过侍卫,悄悄躲到那侧,窥听了片刻,越发震惊。里头一陌生声音要阿爹想法子搅乱朝堂赈灾举措,偏她阿爹竟是应了,这是何等逆天作孽之举。
纵再不愿信,里头陆续传出言语,却叫她不得不信。韦若不明阿爹为何会这般,韦夷寒门出身,走到如此高位,称得上一路坎坷,然他秉承忠孝仁义,一身清正。都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唯她阿爹是例外,韦夷为官至今,除皇恩浩荡之外,从无半分污秽,她也深信不疑。
韦若心底涌上悲痛愤怒,却无法开口质问,她曾为韦夷品行自傲,即使生活拮据不如旁得高官子弟,韦若仍不觉有输他人处,反倒觉正正好,粗茶淡饭,诗书礼乐,不比那俗气金银好得多。
可正是她敬重阿爹,做出如此事来,叫她焉能不痛!
韦若自小聪颖,且心性坚韧,不为外物所动,偏偏这刻,心绪混乱,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再次提起,亦掩不住哽咽之态,晚柠瞧着韦若如此痛彻心扉,也跟着红了眼眶,她轻拍韦若肩膀,劝道,“许是误会,兴许还有转圜余地,你切莫急坏了自个儿,待我仔细打听消息,再来寻你商量。”
韦若强压下心头激烈的悲恸,摇头道,“无需劝慰我,我晓得,这是真的。”
初初得知,她辗转反侧,不知如何是好,就曾暗暗打探,韦夷视韦若为掌上明珠,自不设防,无意交代了好些事情。百般为难下,韦若听闻受灾百姓困苦,终是决意告知晚柠,她昂着头不欲叫泪落下,“阿爹此举不义,我也不愿见百姓白白遭难,于公于私,皆要将此事揭穿。”
面色复杂,想当初笑语,韦若说要她定会大义灭亲,晚柠曾听在耳中,现一语成谶,心里五味陈杂,只叹道,“既然如此,你与我一道去见府尹,先将这事告诉府尹,再慢慢筹谋罢。”
“好。”韦若颔首,她素来稳妥,虽心急,却没失了理智,只是一腔悲怆愤慨与难言愧疚,让她心神恍惚,步伐匆匆。晚柠心疼之余,晓得唯有查清真相,方是最好安慰,就不曾多说话,给了韦若安静环境整肃心情。
再差人与杨氏说了声,便赶去府衙,彼时尚未散衙,苏离闻得晚柠前来,不由惊异。晚柠早早告了假,现突兀前来,怕有要事,便令其稍坐,待他忙完手中事务就往。
不过须臾光景,苏离匆匆而来,见着晚柠坐于厅中,下首正是韦若,垂目敛眉,手握茶盏,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只觉得她周围空气凝滞,带着几分死寂。苏离不由蹙眉,心道不好,忙快步跨上前,问道,“水衡,今日怎么有空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晚柠放下茶盏,便将事情经过告知苏离,末了道,“此事太过蹊跷,我恐其间另有隐情。”
“敢问水衡,可有证据?”苏离并非不信晚柠所说,只这种事牵扯甚广,不容有失,不能凭晚柠韦若一句话便草率处置。何况按他以往经历,能秉公灭私的实是少见,就连他亦曾扪心自问,要苏凌一日违法,他能否保持本心,做到公正,可惜答案依旧残酷,他终究还是做不到。
“无凭无据,总归不能放过一丝蛛丝马迹。”晚柠摇头,她深信韦若为人,觉她所言绝非虚假。眼见苏离沉默,晚柠想着如何说服对方,好歹查上一查时,韦若忽道,“倘若、倘若我说有证据呢。”
苏离猛地抬头看向她,见韦若缓缓起身,清冷面容浮上坚定,双眸泛红,一字一顿道,“我花了些时候,找出了阿爹记录账本……但,许是他想让我寻到的。”
这不过一种猜测,然韦若就一意孤行认为如此,晚柠无奈之余也颇感伤怀,她晓韦若心中痛苦,便不再相劝,转头与苏离道,“既然如此,府尹,可否尽快行动,晚上些我担心……”
话未说完,但苏离晓得其中含义,不过怕背后主使杀人灭口,略一思量,颔首间极为郑重道,“我需进宫一趟,向陛下禀明情况,得了允许,借几名缉影卫来,再行事,更能顺利些。你们二人就暂在此处,莫要出去露面。”
二人不是不知分寸的,纵心急如焚,也知苏离有理。外头便也罢了,在京都行止,若不告知麟嘉帝,怕是会被扣上藐视君威之罪名,严重者,直接砍脑袋也未可知,“那我们便在此恭候苏府尹佳音,望不负所托。”
见两人达成共识,苏离也不耽搁,当下就入了宫,求见圣上。他本深受圣宠,说有要事禀报,麟嘉帝自不疑虑,当即召他觐见,顺带遣散众侍从。苏离站在殿前,将事情始末道出,又请命搜集证据。麟嘉帝听得皱起眉头,沉吟片刻后吩咐,“朕准了,但需谨慎行事。”
有此句话,苏离已然心领神会,当即谢恩,退出殿门。缉影卫是他旧故,又有麟嘉帝允诺,自无不从。
这皇上宠臣,携亲卫办案,谁敢阻拦,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搜罗出证据。那账本上记载了不少事情,譬如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等,好些与韦家无关,皆是其他官员勾结,贪墨银钱的罪证。
即便如此,韦家亦倒定了的,单结党营私一桩,就足够治罪。这麟嘉帝再圣明,到底是君王,孤家寡人,这大臣势力盘根错节,很是能勾起他之忌惮。且韦夷所犯罪孽哪里是结党这般简单,背叛本为帝王最不能容忍的罪状,遑论他勾结的乃逆党,妄图颠覆朝廷,这样罪名,岂能饶恕!
想来,韦夷也是晓得,被捕时极冷静,一如往常,粗布衣衫不似个二品高官,背脊挺得笔直,没半点惧色,在其他官员哭骂求饶声中极抢眼。有何可惧的,早在做下这决定时,韦夷就清楚这条路会走得艰险万分,生死荣辱,全在一瞬,如今,他已是将死之人,又有何畏惧。
原以为世事就如此了,他将怀着从容淡定直至死亡,然在他入狱第一晚,一切归于寂静,他盘坐于地,狱中燃着些许火把,却不比外头明月皎洁,一道声音愕然传来,“卿倒是悠闲,不知大理寺与刑部因卿之事可谓灯火通明。”
那样熟悉声音让韦夷陡然瞪圆眼睛,不由循声望去,就见牢房门被打开,来人一袭玄黑长袍,腰系玉佩,头戴金冠,模样风姿卓越不减当年,独气度愈发凛冽不凡,明是时常看惯模样,韦夷却有一陌生感油然而生,恍惚间似是瞧见当初那温润雅致,笑语晏晏的少年。
“罪臣参见陛下。”韦夷收敛心神,叩拜行礼。
“不必多礼,起来吧。”麟嘉帝居高临下,目光平和,声音淡漠,仿佛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般随意,“我与韦卿相交数十载,竟不知韦卿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竟敢勾结逆党,当真令朕刮目相看,只是不知,韦爱卿欲效忠于谁?”
“陛下既然都知道,又何苦再来审问罪臣。”韦夷垂下头,掩住眼中复杂难辨神情,却听得一声轻叹,“韦夷,这么些年了,我自认这皇帝做的还算称职,待你亦不薄。倘若那时当真是皇兄得了天下,他可能做得比朕更好,叫你如此甘愿辅佐于他?”
那声轻叹仿佛将过往数十年光阴拉回眼前,韦夷不禁闭上双眸,良久才哑声道,“论文治、论武功,太子他确不如陛下,论心计、论城府,他也远不及您。只是……世上总有先来后到,太子他对臣有知遇之恩,若无他提拔,韦夷怕是还困于乡野,碌碌无为,臣不能忘恩负义,辜负太子对臣的期盼。”
韦夷口中太子,乃是麟嘉帝大哥,曾谋逆自缢的愍太子言启,亦为韦夷旧主。麟嘉帝当年就知韦夷略有迂腐,然才干实是不俗,因而未曾怪罪,留他至今。不曾想,这般多年过去,他仍念着旧主,麟嘉帝不由摇头,“韦夷啊韦夷,你倒忠肝义胆,可惜却是个糊涂人。”
“是吗?许是臣当真糊涂吧,但臣并不后悔。”韦夷抬眼,目光坦荡,追随麟嘉帝多年,他如何不知对方能力,论胸襟、手段、智谋、城府……太子比不得他,现那愍太子之子,更是差之千里,“您一向耳聪目明,他们何时来,何时联络臣,应都在您之掌握。”
一开始结局早已注定,不过是无妄者的徒劳挣扎,可他一生坦荡,唯独欠了太子恩德,若无太子提携,他断然不可能有如今的地位权势。若非风良娣苦劝,以遗子为由,他早随太子而去,故纵知这计划会叫他身陷囹圄,他依旧愿赴汤蹈火。
“愚与忠本就一线之隔,朕原以为你瞧得清。”麟嘉帝叹息,颇觉惋惜。他一直知这位耿直老臣,迂腐间透着精明睿智,不然怎能以寒门之身走到如今之位,只是有些事看得透彻,却又放不下。
“陛下仁慈厚德,韦夷铭记于心。”韦夷低下头,不再言语,他许当真愚忠,却并非不懂,可太子待他恩重如山,他不愿辜负,“臣只求问心无愧。”
“罢了。”麟嘉帝摇首,他清楚韦夷性情,更知他心如磐石,其志不移。故淡淡瞧着他,声音飘忽而落,像是穿越虚空,缥缈又遥远,“我来此,为问一事,你可是故意叫你那女儿发现此事,好借她之口告于我?”
“陛下英明,臣不该欺瞒陛下。”韦夷沉默片刻,终于承认,他不悔自己所为,然对独女是有疼爱之心。在知居广被抓、疫病得治时,他就知不好,甚不用去瞧河北道消息——赈灾钱粮定是到了的,麟嘉帝并非为除政敌,不顾百姓之人,不过是他们还蒙在鼓中,以为尸殍遍野,是可利用机会。
做出这等事,早违了当初为民之意,韦夷一心求死,可不愿牵连女儿,便寻时机叫韦若晓得此事。亦叫他欣慰,他女儿果真很好,明事理,清是非,也知报国,哪怕违法作乱的是她父,也未曾有半分动摇,反直言告发。许旁人会觉韦若薄凉,可韦夷觉正正好,人生在世,有底线可守,有原则可坚,方不负为人一遭。
“我明白你意思,朕不会牵连他人,且会保全她。”麟嘉帝缓慢阖眼,无数遗憾愤怒终化成句叹息,须臾他睁开眼,眸色冷厉似冰,“只要她安守本分,朕便不会动她。但,朕要你回答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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