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水畔,业火尽头。
一缕残破的魂核,历经岁月沉淀与幽冥法则那近乎停滞的缓慢修复,终于艰难地重新凝聚成形。
业火的余烬仍在虚空中飘散,映照出这新生魂魄的脆弱与坚韧。
忘川水亘古不变的叹息,见证着这奇迹般的再造。
只是容颜已毁,再难寻昔日半分俊朗。曾经清朗如月的面庞,如今沟壑纵横,皮肤粗粝如被地火反复炙烤过的岩石,覆盖着扭曲疤痕,刻骨沧桑,沉淀在每一道扭曲的轮廓里,无声诉说着湮灭与重生的代价。
然而,当那双眸子缓缓睁开时,重归的,是涤荡尽尘埃后的沉寂清澈,不再是厉鬼的怨毒,亦非姬侯的锐利,更非牛头鬼差惯常的混沌,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映照着忘川深处最澄澈的水光。
冥王殿。
重塑的牛头鬼差跪伏于冰冷的墨玉地面。
殿内幽冥之气凝滞,唯有王座之上,那不变的威压弥漫。
他的身躯依旧魁梧,却不再是记忆里属于“玄玉”或“姬吾云”的挺拔,而是被地狱业力重塑的鬼差之躯,烙印着刑罚痕迹。
王座之上,冥王指尖微弹,一点幽光如寒星般没入牛头眉心。
霎时间,尘封千年的记忆如决堤洪水,汹涌而至——
西陲姬侯的尊荣显赫,金戈铁马,意气风发,铜城血染的诀别,利箭穿透胸膛,那瞬间的错愕与深入骨髓的痛楚……
十年厉鬼在人间荒野的凄厉徘徊,怨气冲天,子城楼下的执念追随,化为鬼影守护着那令他刻骨铭心的人……
九百载地狱油锅刀山的煎熬,每一刻都是对背叛的凌迟……
忘川河畔百年的无声守护,隔着汹涌的浊浪,凝视着那个日渐枯槁的身影……
档案司五百春秋的相视而笑,是漫长煎熬中意外的带着苦涩微光的慰藉……
以及最后那穿魂一剑的冰冷与解脱……
所有的爱恨情仇,如同万钧熔岩,轰然注入他新生的意识海。
庞大的身躯剧烈震颤,粗重的喘息回荡在死寂的大殿,墨玉地面似乎都随之嗡鸣。过往的碎片反复穿刺着他刚刚稳定的魂核,他双手深深抠入地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间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震颤才缓缓平息。
牛头抬起脸,那张狰狞扭曲的面孔上,那双清澈却承载了太多太多的眼眸中,翻涌着足以撕裂魂魄的痛苦,还有尘埃落定后近乎虚无的释然。
最终,万般情绪沉淀,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业障已消。
前尘种种,悲喜轮转,此刻回望,竟如观他人故事。
唯有魂魄深处一道永恒的刻痕,那是名为禹岳的烙印,是千年纠缠无法磨灭的印记。
“去。”
王座之上,冥王的声音无波无澜,不带丝毫情感。
“职司如旧。”
殿外,一道身影长身独立。
仿佛已在墨玉阶前站成了石雕。
正是禹岳。
他形容枯槁,魂魄气息衰弱飘摇,却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顽强。
漫漫岁月的等待早已榨干了他魂魄的华彩,他的目光浑浊,一动不动盯着冥王殿那扇紧闭的巨门。
仿佛要将它望穿。
当那熟悉又陌生的脚步踏出冥王殿时,禹岳枯死的魂魄骤然一颤。
一股源自魂魄本源的悸动,席卷了他残存的意识,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目光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锁住那道魁梧丑陋的身影。
无需言语,无需确认。
魂魄深处共鸣的战栗,已昭示一切——
是他!
牛头脚步微顿。
清澈却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眸,如古井之水,扫过阶前枯槁的禹岳。
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一丝涟漪,那目光,平静得如同在看路边一块无关紧要的顽石,一个彻头彻尾的陌路。
他沉默地移开视线,迈开脚步,就要沿着墨玉大道继续前行。
“阿云……玄玉……”
禹岳的声音干涩嘶哑,痛楚溢于言表。
他猛地冲上前,用尽残存的力气拦在牛头面前。
颤抖的手缓缓抬起,他似乎想触碰对方那布满疤痕和粗粝如岩石的臂膀,又在半途颓然落下,巨大的悔恨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积压的痛苦愧疚,最终化作一声破碎的低吼:
“对不起!”
“是我负你!是我愚不可及!是我……亲手毁了一切!”
牛头庞大的身躯如山岳般静立,无言。
他低下头,深深凝视着眼前泣不成声的禹岳,所有的情绪压在了这无声的视线之中,沉默重得令人窒息,冻结时光。
许久,许久……
就在禹岳残破的魂魄陷入绝望的永夜之时,一只布满陈旧伤痕的手缓缓抬起。
动作有些僵硬,小心翼翼的迟疑与试探,它悬在半空,并未落下,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等待。
这微小的动作,对禹岳而言,更像是神迹。
他猛地向前一步,用尽全身气力,不管不顾地狠狠撞进牛头的怀里,头颅抵住那宽厚冰冷的胸膛,双臂如藤蔓缠绕巨树,死死抱住这具身体。
破碎的呜咽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尽数淹没在那胸膛,留下肩膀剧烈的耸动。
牛头僵硬如铁石的身躯,在这不顾一切的拥抱冲击下,似乎微微一晃。
随即,那紧绷的的线条开始一点点软化,那迟疑不定的手,终于落下,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紧紧地环住了禹岳几乎只剩骨架的脊背。
掌心,笨拙地,一下又一下,轻轻拍在禹岳的背上。
两道伤痕累累的魂魄,在无言的拥抱中,用尽力气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千年的恨、悔、痛、痴,无声消融。
……
翌日。
禹岳只身来到千面阁。
阁内幽暗深邃,漂浮着无数喜怒哀乐的面孔虚影,扭曲变幻,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新生交织的诡异气息。
禹岳说明来意。
“哟,”一道阴柔诡谲的声音玩味响起,在空旷的阁内激起层层回音,“想配那丑牛头?倒也不难……只是这代价,你这残魂,可受得住?”
千面阁主的身影如烟似雾,自幽暗中浮现,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
禹岳点头,“请阁主成全。”
他惨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带着森森鬼气,毫无预兆地点向禹岳面门。
“呃啊!”
皮肉重塑,骨骼变异,剧痛瞬间席卷禹岳全身。
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穿刺,他的头颅在力量下被强行拉伸扭曲,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这痛苦远超地狱刑罚,直抵魂核本源。
禹岳身体剧烈抽搐,几乎跪倒在地,却死死咬紧牙关,任由冷汗浸透残破的衣衫,眼神中的痛悔与执着,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
片刻,鬼气散尽。
原地站立的,已非昔日清贵俊逸或枯槁狼狈的禹岳。
他身形依旧挺拔,带着一种属于“禹岳”的孤傲轮廓,但头颅却已化作狰狞可怖的马面。
青灰色的粗糙皮肤覆盖着虬结的肌肉,鼻梁高耸如骨峰,双目赤红如血,獠牙微露,唯有一双眼睛深处,依旧残留着属于禹岳的执着,如同幽潭中最后的星光。
……
静魂谷。
昔日的凌乱早已被仔细收拾。
那些象征过往情孽与混乱的残破红绸,已被换下,如今点缀在嶙峋怪石上的,是简陋却崭新的红布条。虽不奢华,却整洁郑重,透着肃穆与认真。
没有宾客,没有喧嚣的喜乐,唯有满谷寂静盛开的彼岸花,在微风中无声摇曳。
一牛头,一马面,身着简陋却崭新的鬼差皂服,并肩立于谷中。
牛头身躯魁梧如山,疤痕狰狞;马面身形挺拔孤峭,面目可怖。
在这片象征灵魂归宿的寂静山谷中,他们的身影,奇异而和谐。
没有司仪唱喏,亦无需繁复誓言。
幽冥之下,心念即是契约。
马面缓缓伸出手。
掌心,躺着一枚小巧的骨铃,那骨铃并非普通兽骨,其质地温润中带着玉髓般的微光,赫然是以一节修长的人类指骨精心打磨而成,表面刻着极其细微的符纹——那是禹岳的指骨。
他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将这枚骨铃,轻轻系在牛头的手腕上。
牛头沉默着,目光落在手腕的骨铃上,又移向马面。
他伸出布满厚茧的大手,取出一条染着幽绿磷火的骨链,他动作缓慢而沉稳,将骨链挂在了马面的颈项间。
磷火的微光映照着马面狰狞的面孔,也落入牛头清澈眼眸。
骨铃轻响,清脆空灵,在寂静的谷中荡开细微涟漪。
磷火微芒,幽幽闪烁,如同两颗残魂重新点燃的生命之火。
这便是礼成。
无声,却重逾千钧。
从此,幽冥路上,黄泉道中,忘川河畔,乃至奉命踏足的红尘人间……
牛头所至,必有马面如影随形。
马面勾魂锁魄,必有牛头镇守。
形影不离,生死相随。
我写完了,为自己祝贺一下……
鼓掌……
再鼓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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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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