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艾兹拉.庞德

“我从高处眺望这座城市,此时高楼大厦,朦胧失真、奇怪神奇,火焰在苍天一筐又一筐,这就是我们的诗……”帕斯修剪了新发型,稀疏的棕发修缮成齐整的圆,像是两圈植被围着光秃秃的池塘,聊胜于无。他很兴奋,大步走着,眼神矍铄,双手挥舞,显然是度过了一个舒心的周末。

“因我们恣意摘下星星。”坐在前排的夏利接上诗句,他回归了,且总是那么及时:“艾兹拉.庞德。”

他昂头注视台上的帕斯,眼中满是敬仰。同样能背得出这篇诗句的还有一如既往地靠窗而坐的赛德。这次他换到了距离夏利更近的第三排,托腮凝望着夏利专注的侧脸——“艾兹拉.庞德。我看你在E字行上找了很久,一直找到最后一行,不知道是不是在找他。他比较冷门,总是出现在一些让人注意不到的角落。”

赛德拿下怼到鼻尖的庞德诗集,走出书墙,在走道上正面遇上夏利:“谢谢,我想没多少人会特别留意他。但他让我真正找到属于诗歌的乐趣。”

“哈,纽约人。夏利尔.钱西。”夏利俏皮地笑了笑,与赛德轻轻握手,冰凉的手背擦过赛德滚烫的指腹,温润的嗓音将他当日浮躁的心抚平。

赛德的衬衫领有些被汗沁湿、金发凌乱翘起、裤兜里还留着被朋友放鸽子后恼怒撕去的电影票,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摸上唇,庆幸自己昨晚剃掉了胡茬。这天他顶着正午烈日傻等半小时后开始在上西区漫无目的地游荡,然后走进这家开在哥伦布大道的新书店“汝之盐碱”。

赛德猜这个名字来自圣经,店主不是基督徒就是天主教徒。店内的装横简约,几个高阔的大书架,架上的书经过细心的分门别类,他走进属于诗集的架子,随心想一个诗人的名字,开始走马看花,直到对上一双漂亮、恬静的碧绿色眼眸。那双眼睛弯了弯,顷刻那道缝隙被一本书脊遮挡,恰巧,是赛德心所默念的。如同那些创□□情故事纽约客编辑们,他记下这个戏剧化的日子,这个狂风大作的大晴天。”

“赛德?是什么的简称?”

他们坐在书店内的小圆桌旁,就着纸杯装的速溶咖啡和干巴巴的杯子蛋糕,阳光从挂着十字架的窗前穿过,停留在夏利低垂的睫毛上。他的声音清脆,纤细的手臂枕在脸颊下,好奇地询问赛德。那个瞬间,赛德被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蛊惑,诚实地说出自己的全名:“伊赛德尔。西班牙历史上最残暴的君皇,人云亦云得来的认知。总之我父亲很崇拜他。”

赛德半边脸庞沐浴在阳光中,仿佛真是油画中紧握权杖的君皇。夏利似懂非懂点头,声音随之压低,犹如轻叹:“那你的中间名呢?和这位皇帝一样吗?”

“不,不。”赛德微笑着摇头,轻声告诉夏利自己的中间名:“西奥。”

“真可爱,法国,意大利还是西班牙?”夏利兴致勃勃,说不清是打趣还是真心,赛德抿抿干燥的嘴唇,羞赧地微笑:“希腊。来自我母亲的家族。”

暑假的后半段,赛德不再沉迷拉上别人重复在百老汇看《野草莓》或者流连东村的各家酒吧,转而到“汝之盐碱”里去,随意挑选几本诗集待一个下午,直到暑假结束,夏利不再担任那儿的店员。赛德得知夏利只是暑期工后失落过一段时间,直到他在开学三周后发现夏利同样在哥伦比亚大学就读文学系,他觉得自己身上的霉运被幸运之神洗刷了,从此以后他将幸福起来。

如果不提帕斯——过分无聊、毫无内涵的教授。当他夏利面前提及庞德,而夏利热切回应他时,赛德不由有种他与夏利的共同秘密被他人偷窃的感觉,即使这种感觉是无稽的、不合理、不理性的。有太多“不”字开头的词语掩盖赛德为自己失落情绪的辩驳,但那样的失落还是直直刺穿理智,让他无由来厌倦庞德的诗。

“庞德?哈哈,看来你的品味和帕斯差不多嘛。”迟到的提米早从梦乡中醒来,百无聊赖地看着夏利热情地回应帕斯,打趣身旁面无表情的赛德。赛德嘴角一抽,决定不搭理提米的揶揄:“你的乐队有起色了?”

提米放松抻腰,兴趣盎然地扫过突然在帕斯公开课上打起精神赛德,掩唇微笑:“还行,我们找到了新的主音吉他。”

“嗯哼。”赛德漫不经心地低低应了一声,重新聚焦到夏利身上:“祝你好运。”

沙漏中的沙子渐渐流向另一头,赛德忍耐着身旁嘟嘟嚷嚷、小动作不断的提米,枕着下巴,熬过漫长的课堂,视线中的夏利站起身,四处环顾,恰好与他对上目光。夏利笑意盈盈地垂下头,与帕斯交头接耳两句后像头快乐的小鹿,来到他面前闪着大眼睛,祈求般邀请赛德:“我们一起去喝咖啡吧赛德!我请客,为了弥补上次。帕斯教授夸赞我的论文写得不错,我想寻求一些你的意见。”

赛德偏偏脑袋,看见停在讲台上看表的帕斯,挑眉:“和帕斯教授一起?”

“是的!”夏利眨着一贯天真的眼睛:“好吗西奥?”

他的声音像是有魔力。赛德丧气地吞下将要问出口,不合理、孩子气、没有风度的问题,对谁先知道艾兹拉.庞德的争夺。

帕斯.安德森,六十八岁,布朗大学文学博士,博士论文是关于拉康、镜子与他的母亲三者之间精神关系研究,哥伦比亚大学现代电影与文学研究的教授;七十年代时曾经成为过嬉皮士、虚无主义者、刺杀肯尼迪反对者,懂一点梵语、一点拉丁文,从高挺的鼻子和深邃的眼睛来看,曾经有过不错的外表,可惜如今已经到了夏利父亲的年纪。

帕斯、夏利和赛德共同走出哥大,沿著114号街一路行走,停驻在某间咖啡厅,过程中帕斯对着并肩的夏利滔滔不绝,甚至比刚刚课堂上的口水更多,而夏利安静地听着,二人仿佛忘掉跟在身后插兜沉默的赛德,直到踏上咖啡厅门前的小阶梯,夏利顿了顿脚步,似有若无地碰了碰赛德的指尖。

他们选了一张角落的圆桌坐下,三人绕桌落座,这家咖啡厅的座位排得密集,椅子与椅子间的间隔吝啬,赛德感觉自己要再往前踏一步就能踩住帕斯的脚;再挪挪手臂就能碰到夏利的手背。他不自在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局促。

夏利则毫不在意地翘起腿,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膝盖轻贴着帕斯,右手手背无意般擦过赛德伸往拎咖啡勺的手指,只是轻轻一触便迅速分开,如同一种安抚动作,赛德看向夏利,对方机灵地眨眨眼睛。

夏利抿了口焦糖玛奇朵,小口咬下精致的马卡龙。咖啡厅里的小提琴手悠悠奏完它的部分,钢琴独奏响起,帕斯的话题由古希腊哲学转移到古典乐,孜孜不倦地批评现代音乐家对巴赫的误解。他托起下巴,着迷地听着帕斯那些新鲜的论点,那些音符褪去晦涩难明的象征,有秩序地组成一道踏入古典世界的大门。

“如果你有时间,我很乐意让你们听听我拙劣的琴技。”帕斯以一个意味不明的邀请终结古典乐的话题,露出得体的微笑。

夏利似乎很惊喜:“真的有机会吗?”

“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帕斯款款道。一直一言不发的赛德听后皱了皱鼻子,嗤笑一声,朝同时看过来的两人道歉:“抱歉,咖啡太烫了。教授偏好哪位音乐家?”

帕斯不动声色地打量对面两位金发青年,察觉赛德语调中上挑的挑衅,谦和地笑了笑:“早年时我非常喜欢萧邦,现在偶尔弹一点贝多芬、一点莫扎特。”

哈利波特的草药调配一样,一点这个、一点哪个。赛德卷了卷刺痛的舌尖以替代眼睛翻了个白眼:“没有巴赫吗?教授刚刚谈那么久,我以为您精通他的曲子。”

帕斯深邃的眼睛暗藏精明:“很遗憾,我从没有练习过巴赫。我觉得不沉溺才能研究得透彻。一旦沉溺,就会有偏见,我们经常因为偏见而不能看清全貌。”

赛德对如此厚颜无耻的解释感到无言,身旁的夏利却很受用,他亮晶晶的双眼凝视帕斯,期望他说得更多。然后帕斯开始喋喋不休地向夏利唠叨伯格曼电影压抑的隐喻,对着现代传媒、娱乐产业侃侃而谈,把已故的瑞典导演伯格曼与健在的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相提并论,互相比较。赛德心想这听起来像是拿莎士比亚和某**作家互相比较,他瞥了瞥开口接话的夏利。

曾写论文讨论伯格曼电影的夏利试图在其中穿插零碎的社会学、剧本严肃性,帕斯被打断后不认同地辩驳,夏利在条理清晰的言辞中恍然大悟地顿顿脑袋,翠绿色的眼睛重新安静下来,认真地注视帕斯。或许帕斯就是在等待这个佩服而信赖眼神,满意地微笑,转而开始讨论夏利的论文。

又开始了,这些没有尽头的空话,充满了复杂的学术名词和帕斯独断的解释,简直不像人话。赛德眯了眯眼睛,再次响起的小提琴乐变得像猫爪挠木板,让人打心底觉得厌烦。他抓住帕斯举起咖啡杯的空隙起身,虚与委蛇:“嘿,抱歉,我想起我的论文还有要修改的地方,帕斯教授又给了我一些启发,我想我早点回去修改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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