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市上人山人海,白竹摇衣袖下的手轻轻拉着樊承礼的衣角,跟在他身边一路走过去。
白竹摇低头盯着脚下的路,无数陌生人的气息从四周涌上来,若是没有头笠的遮掩,她现在应该已经半条命没了。
这是骨血里带着的天性,哪怕她失去了灵力,这份天性也无法被抹去。
两人的板车刚停下不久,樊承礼就遇见了上次买下鹿的那个人。
中年男人看见他,十分热络地走过来:“小伙子,又见面了,这位是?”
他看向带着头笠的女人。素白的头笠下一身简单的衣裙,虽不是什么上好的布料,但很适合她。
樊承礼笑着回:“这是我的妻子。”
白竹摇透过白纱能依稀看见对面的中年男子,朝他微微福身。
“您自己出来买东西吗,”樊承礼自然地接过话题,“没让采买来?”
“唉,”中年男人叹了口气,“从前的采买是我的一个亲戚后辈,上次的事你也看到了,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胆大妄为。小本生意,采买是大事,便还是我亲自做罢。”
樊承礼但笑不语。
羡食酒楼可不算是什么小本生意了。
作为镇子上最大的酒楼,来往的贵客几乎都在他们那做酒,若这生意还算小,那这一片就没有大生意了。
“对了,你今天又带了些什么东西来?”中年男人往他背后的板车上看。
这次樊承礼上山主要是为了修建围墙,因此带来的猎物并不稀罕,只是些常见的野味,但男人只看了一眼就包圆了下来。
两人拖着板车跟着他往酒楼后院走。
路上,男人跟他们介绍了自己,他叫“刘过”,是羡食酒楼的掌柜。
到了后院,樊承礼想到上次来看见的里面的情形,想了想还是让白竹摇先在门口等他,他马上就出来。
酒楼的后院在巷尾,地方比较偏僻,白竹摇看四下没人,将头上的头笠取了下来,顺了顺头发。
半天没有清晰地看过世界,刚取下来的时候她还有些不适应,揉了揉眼睛才看清眼前的街道。
“老爷,药煎好了。”
苏文柏走过院子到厨房,苏夫人公良珊正在为他煎药。
那场大火不仅烧去了苏家的大半财产,还呛坏了苏老爷的嗓子,熏坏了他的眼睛。
自从那日以后,他每天都要抹药吃药,最疼爱的小儿子在大火里,虽然留住了条命,余下的半生却只能躺在床上度日,一如他曾经的老父。
苏家在悬河的地位非一朝一夕促成,却因为那场离奇的大火几乎毁于一旦。火烧的无缘无故,导致现在人人都在传是他们亏心事做多,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要收了他们。
灾后他们盘清剩余的财产,虽不如昔日,但也够普通人家过一辈子,可耐不住多了苏老爷和小儿这两个病患,而一家子又锦衣玉食多年,哪怕经历这样巨变,也改不掉他们奢侈度日的习惯。
再加上那被烧毁了的苏宅,他们根本付不起修缮费,只能搬出来另找了个院子先落脚。
公良珊发愁地将账本扔到台子上,站起来提着药罐,将药倒进了碗里。
此时天冷,刚煎好的药只消晾一会儿就能入口。
“老爷,老大那又来要银子了,这可怎么办啊?”
公良珊心事重重。
她和苏老爷一共生了三个儿子,是苏家上下三代子嗣最兴旺的一代,这从前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地方,如今却成了难咽的苦果。
三家儿子都已成家生子,又没有分家,就是发卖了奴仆后,这方小院也是挤满了十几口人,上上下下都张嘴要吃要喝。
苏老爷从前觉得,儿子不愿分家是对家有感情,舍不得父母兄弟。而如今,曾经蜜糖变砒霜,二三十的儿子们依旧理直气壮地朝老父老母伸手要钱,丝毫不顾及他们当下的境遇。
可这种话苏老爷永远不会说出口,哪怕他心里清楚他们已经支撑不起继续养尊处优地养着儿子,还是用力一甩衣袖,朝自己夫人发怒:“什么怎么办,他既要,你就给,我苏文柏难道还养不起人?”
“老爷!”公良珊惊叫,触及到夫君难看的脸色又陡然弱了下去,“是,我知道了。”
无论什么境遇,她还是那个对夫君言听计从的妻子。
不知怎的,看见她应下,苏文柏心中怒火更盛,他冷哼一声,端起药碗就走。
小院的门半掩,他走过院子中心的时候,随意一瞥,余光里闯入一个素白的身影,和这些时日困扰他许久的噩梦里的身影重叠。
颤抖的手乍失力,盛满黑苦中药的药碗摔落在地,乌黑和碎片一同炸在地上,好似那大火去后的苏家。
苏文柏脚下虚浮,浑身轻飘飘的,只有脑子越来越清楚。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在他小时候,苏家兴盛转衰过一阵,当时的家主是他爹,苏惟安。
那段时间,在悬河经久不倒的苏家再无曾经迅猛的势头,导致有许多闲话在外人嘴里传说。
小小的苏文柏的记忆里,温柔的娘亲最爱搂着他,抚摸他的头发,问他:“文柏爱娘吗?”
苏文柏最依赖娘亲,想也不想就脆生生地回:“文柏最爱娘亲,文柏以后要赚好多钱,给娘亲买簪子。”
他娘一双温柔的眼睛里,好像总有他看不懂的哀伤氤氲。
他爹苏惟安是那一辈唯一的儿子,出生就注定着是苏家下一辈掌家人,小小的苏文柏对爹有着天生的亲近感,他很希望爹爹能给他一个拥抱,或摸摸他的头。
他在街上看见过,旁人的爹爹都是这么干的。
可他的爹爹与别人都不一样,他不会抱他,不会摸他,也不会带他逛集市、买玩具。
他好像更爱独处。苏文柏见过爹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做香两天。
他问娘亲,爹爹做香是为了什么?
娘亲却不回答他,只是更加忧愁难过,次数多了,他知道了这是个不好的问题。
只会让娘伤心,并且他永远得不到答案。
但后来,随着他渐渐长大,他知道了答案,因为他爹从来没有要掩盖过原因。
那让他废寝忘食的香,不做给任何人,而是做给东屋那个老旧的供桌。
怨恨的种子在苏文柏幼年时就种下,浇灌的水是娘的眼泪。
而爆发,在他娘死的那天。
他娘的死,依旧没有让那个男人难过半分,他崩溃,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什么。
苏惟安说:“我和你娘成亲,只因为你太奶奶的逼迫,这些年她一个孤女在苏家好生养着,我有哪里对不住她?”
苏文柏被他这一番话打击得病了,在他终于能下床的时候,踉踉跄跄地跑到灵堂,却撞见了一个一身素衣的女人。
女人正对着他娘的牌位念念有词。
莫名的,苏文柏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那个吃了他家的供奉吃了几十年的杂仙。
他知道,这就是让他爹日夜不歇做香做到疯魔的女人,害得他娘忧思成疾,撒手人寰的罪魁祸首。
她怎么敢来他娘的灵堂,怎么敢直视她娘的棺椁和牌位!
他疯了一般地要冲上去撕打她,却猛地穿过了女人的身体,再转身,灵堂空无一人。
哪怕只一面,那身影也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几十年来不曾,也不敢忘。
他爹过了不惑后没多久就因腿疾退了下来,由他这唯一的孩子成为苏家新的掌事人。他凭着心里的一股气,和几十年来祖上传下来的根基,将被他父亲带着走下坡路的苏家重新走向兴盛。
并且拦下了所有他爹倾注心血做好的,交给丫鬟按时上供的香。
他恶劣地幻想着有一天,他爹知道了他这些年做的香,没有一根烧给了那假神杂仙,该会有多生气多痛苦。
到时候他就可以大笑着告诉他,他终于也能体会到他和他娘心里的苦楚了。
可惜,他爹到死都没能知道这件事。
大火过后,苏老爷顾不上自己被浓烟呛坏的身子,疯了似的朝小院跑。
离奇的火从小院外的柚子树上开始烧起,蔓延到整个苏宅,却没有烧坏苏惟安住的屋子一丝一毫。
他刚松一口气,就看见了屋里早已没有声息的父亲。
苏老爷心里积着的那一口气好像突然散了,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事后,他没有大操大办丧事,而是随便买了个棺材,就将苏惟安下葬了。
而后,大火烧起时透过门缝里他看见的,那一抹素白的身影从此成了他挥不去的噩梦,那个害得他家不像家的女人,几十年没有出现过,而今却又出现了。
此时此刻,他死死盯着门外的女人。
她手上拿着一个素白头笠,顺了顺自己的头发,站在对面门口好像在等待什么。
对面是谁苏文柏知道,那是羡食酒楼的后院。
她在那里等什么?
她为什么又出现了?
苏家的大火是不是和她有关?
苏文柏的视线几欲将她盯穿,好像要透过她虚伪的身子看透她的心。
下一秒,羡食酒楼后院的门又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里面拉着一个破板车出来,女人看见她立刻挂上了笑,亲热地同他讲话。
那笑容与苏文柏记忆里的人影撕裂开。
今天继续求收求评(挠头)[亲亲][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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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021.苏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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