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端午临近,日头渐大雨水渐多。

禾边一天忙得脚不沾地,秧苗插播收尾,豆子、苞谷、红薯等秋粮需要补苗除草。

禾边一上午锄完半亩洋芋地的杂草,想着他娘念叨着邻居家捡的菌子,又恰逢大节,便也进山碰碰运气。

他自有记忆起,便被辗转发卖,寒冬腊月关柴房盖稻草,三伏天打赤脚趴在地上给少爷当狗玩。他被卖了一家又一家,唯一不变的是柴房、打骂、饥寒和刻在骨子里的惶恐。

他七岁时受不了,想要跳井自杀,被现在的养父母拦住了。

他现在还记得那绝望之际,养母张梅林宛如观音菩萨一般蹲在他身边。她心疼的握住他的手,说傻孩子,要是不嫌弃我们家是村里泥腿子,我们愿意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就这样禾边被背在温暖的背上,来到了田家村。

在这里,吃饱穿暖,不再被动辄打骂,他有了家,有了弟弟。

而现在,养母不仅将他养大成人,还给他订了一门好亲事。

禾边感激养父母的不容易,干活儿卖力,找山里野味也专注。

“站住!那菌子和茶泡是我的,我这几天天天进山守着,谁要你摘了?”

刚发现一窝菌子的禾边不待惊喜,背脊一僵。回头,三四个半大小子,一个个灰麻补丁短打,只到膝盖的破烂裤脚,一双双踏遍山脊深潭身经百战的黢黑赤脚。

领头的是隔房伯娘唐天骄的幺儿子,田贵,十四岁,平时呼朋引伴是出了名的山霸王。

从这无主山里摘的东西,只要被他碰见了,他就要抢。

以往禾边考虑人情世故,会给。但最近弟弟田晚星因为订亲的事情,在和他耍性子。

这些野果子应该能哄他高兴。

田贵没想到一向老实巴交的禾边敢拒绝他。

还真以为他自己和张秀才订亲就变成威风的官家夫郎了。

田贵骂道,“还真以为自己是秀才夫郎了,也不瞧瞧你自己模样,大眼睛长脖子吊死鬼的相,那秀才眼睛就是个瞎的,不选漂亮的晚星哥哥,选你这个苦命相。”

禾边不反驳,反而死死护着腰间的果子,手背被踢好几脚,踢红破皮了也咬牙不松手。

田贵又怒又嫉妒田晚星有这个的哥哥护着。

家里脏活累活都是哥哥干,有什么东西,不等田晚星要闹要抢,禾边就主动捧了上去。

要是得田晚星一声不冷不热的“哥”,禾边那瘦巴巴殷切的脸才会有讨好的笑意。

禾边不止对田晚星讨好,对村里其他人也都和气,基本上喊他做什么都不会拒绝。

说的不好听的,禾边就是他们村里喂的一条狗,谁家给他一个笑脸,他就对人好得不得了。

见禾边一反常态的反抗挣扎,田贵嗤笑道,“你就是把东西给晚星哥哥他也不会要,我看你也是真傻,比村尾那傻子还傻。你一个叫花子想讨主人家欢心,日子久了还不挪窝了。晚星哥哥可没把你当哥,从来没喊你一声‘哥’,你为了他这样,他才不领情。”

一直没说话的禾边,突然挣脱人的钳制,被抓的披头散发也顾不得,只睁眼恼道,“我才不信你挑拨,你自己兄弟天天打架,就见不得我们兄弟好。晚星他只是最近闹脾气。”

禾边说完就跑下山。下山的时候,经过村里,村里的婶子们坐在屋檐下,拿着宽大的粽叶,手灵巧的折叠包裹着,嘴巴和眼珠子也交头接耳各忙各的。

说起田老大家的养子禾边,村里没人不夸的。

这哥儿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小节大年的,都在外面干活。

地主家的长工都没他听话勤快,一大清早低头踩着露水出门,天黑又压弯了腰湿了满身汗水回家。

回家也从不空手,要么肩膀上扛了比人还大的柴火,要么割了些能卖钱的鱼腥草车前草,又或者打了些猪草回家。

不爱说话,但见人又是一脸紧巴巴的笑。

本是嫩的掐出水的十五六岁,手黑又糙,生得尖嘴猴腮脸,脖子又长,显得肩膀格外没肉,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却又是个胆怯瘦弱的主,一看就是福薄的。

就这样的,居然能和秀才订亲。

还是他们把人看轻咯。

“禾边,你使了啥法子把秀才迷住了,人家居然要和你订亲。”

“是啊,看着禾边老老实实的,哪成想肚子里精明着,哪像我家哥儿现在还在玩泥巴。”

禾边未经人事又只埋头干活,性子单纯没懂这些讥讽妒意。他诚实又有些少年羞臊道,“是我娘张罗的。”

“哟,今后日子越来越好,可别忘记你爹娘弟弟一家子呀,养你也都不容易的。”

禾边闻言抿嘴笑着点头,脸颊有些热。

他对张秀才没什么印象,相看时也没正眼看人,甚至记不住秀才长什么模样。但是他只记得秀才说的话,说他是这世上最勤俭持家的好哥儿,会给他一个温馨的小家。

他想要自己的家,便就同意了。

禾边本身话就不多,也没注意到身后婶子们暗流涌动的斜眼撇嘴,自己欢欢喜喜回家去了。

田家这支三代单传,家业田产没分出去,祖祖辈辈积攒下来温饱不成问题,十三亩水田,七亩旱地,两亩桑地。

后来到这一代,田老大也就是禾边的养父,娶了隔壁村有名的老木匠的女儿,接着拜师学艺,跟着师傅接活儿。

人也有天资悟性,到如今已经是一个工头,底下有几人小队伍专门接造屋子的活。

田老大会来事,人也活络,帮主人家挑木料也能捞得些油水,家产颇丰,在一众黄土墙茅草屋的村子里,他家的青砖白墙很是耀眼。

虽然人丁稀薄,但是他家也是极为热闹,院子里鸡鸭成群,日子过得红火。

灶屋里,养母张氏正端着刚出锅的鸡汤,鸡汤放了红枣枸杞,舍得用硬柴熬煮,鸡汤金黄香浓得很。

张氏端着鸡汤进了田晚星的屋子,见自家哥儿最近一直不吃不喝闹脾气,这会儿还卧着被子里不起来,脸颊都消瘦下去了。

“晚星,来喝鸡汤。喝了才能白白胖胖继续做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哥儿。”

漂亮有什么用?

和秀才订亲的也不是他。

你们还是偏心一个捡来的。

田晚星听见声音就扯着被子闷头,褥子底下脚狠狠踢了床板。

张氏看看日头,眼见禾边要回来了,催促道,“赶紧起来喝掉,等会儿禾边就要回来了。”

田晚星一听这话,肚子里什么气都先放一边,不情不愿起来喝鸡汤。

鸡汤太热了,他放一边晾着,这时候听见院子里回来的脚步声,田晚星闷了一上午的火气顿时就燃着冲出去了。

“给,很新鲜,我摘之前擦了手的。”禾边见人出来,来不及洗手就把桐叶包着的刺泡摊开捧在田晚星面前。

也是运气好,还有几颗完整的,在绿叶子上看着又大又红的,禾边看着就心满意足又期待地望着弟弟。

田晚星鄙夷了一眼,一手拍开,“你手脏死了,又掏鸡粪鸭粪,谁要吃你摘的刺泡,告诉你多少次了,直接把藤蔓给我砍回来。行了,又是这副委屈可怜的模样,我不想听你说藤蔓上还有没熟的,等熟了不知道被谁摘光了,还不如砍回来我吃个干净。”

尤其看到禾边手指边缘皲裂的口子上还有些细刺,田晚星更加嫌弃了,长工奴仆都没这么粗糙苦命样,张家怎么会选他而不选自己。

什么禾边的八字旺夫,一看就是福薄的,明明自己看着更像少爷,明明自己更有福气样貌。

田晚星越想越气,而始作俑者还在可惜摔在地上的刺泡,一颗颗的捡起吹灰。

田晚星见状只觉得浑身气血翻涌,抬脚就是把地上的果子乱踩,鲜红的汁水飞溅。

禾边见他又发脾气了,也不敢捡了,杵在一边只可惜地望着果子。

田晚星见禾边又是这样无动于衷的冷静模样,在他看来就是对方在看他笑话。

都说禾边蠢,老实,勤劳肯干,可只有他知道禾边多么狡诈,给自己天天找不痛快让自己受气还没地方发泄,大家都被他骗了。

一时间旧怨新恨齐齐上涌,田晚星对禾边怒到极点,“从小到大你都抢我的东西,抢我爹娘,抢我床睡,抢我衣服鞋袜穿,抢我东西吃,现在连我的命运都抢了,没有你,张家订亲的就是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哪点配得上齐鸣哥哥,你哪点赶得上我,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禾边惊讶一瞬,而后默然片刻。

他自然知道自己配不上张秀才。

知道自己订亲给张家,不是惊喜,而后无尽的惶恐以及未知的可怕。

他只有脚踩在田里,走在山里,手握着锄头挥着镰刀才安心踏实。

禾边急忙小心道,“那我给爹娘说,八字弄错了,那个八字是你的。你替我嫁过去,我不会和你抢的。”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把火气烧炸了。

田晚星一听这话,气的嘴皮子发抖,养不熟的白眼狼,抢了他的东西还反过来委屈惺惺作态,好人名声全让他占了。

田晚星气得一脚朝禾边踢去,禾边本就瘦弱,一个没招架,断了线的木偶似的,直直倒地上昏过去了。

“别装死,又开始卖可怜想我爹娘给你撑腰,你可死了这条心吧!”

“从小吃我家的,用我家的,现在还想抢的我姻缘,天底下怎么还有你这样的人。”

“齐鸣哥哥怎么会看得上你,你可别痴心妄想飞上枝头,你大字不识一个,齐鸣哥哥还教我读书写字,你是抢不走他的。”

……

禾边耳边的声音一开始激烈的爆发,而后逐渐模糊拉远,像是沉入黑暗的死潭里,耳膜鼓噪,一段记忆钻入他的脑袋里,拉长着尖锐的嗡鸣。

头晕脑胀、天旋地转、光怪陆离、抛尸荒野、红灯囍烛、孤魂野鬼……

随之而来是陌生的刻骨铭心的怨恨和戾气。

原来,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上一辈被父母生下来卖掉,而后转了几次卖家,只希望吃饱穿暖,但是也吃不饱穿不暖,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

他忍够了。

最后一句原话是: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萧红《呼兰河传》

开文啦,存稿六十万,坑品一直有保障,每晚六点更新,[猫爪][猫爪]祝好运连连天天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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