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 顾玉成彻底给自己放了假,专心准备过年。xiashucom
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劳力,他承包了剁排骨、斩鸡块、杀鱼宰鸭等重任,还帮着王婉贞炸鸡炖鱼,又搅打了两盆馅料, 教顾玉荣包饺子。
小小的两进院儿每天香气四溢,年味儿也越发浓厚。
比年味更浓厚的,是四邻八家的香火味道。
当今天子推崇僧道近二十年,从权贵到民间,寺庙道观日益兴盛。现在临近年关,京师几乎家家拜神, 人人烧香, 傍晚时分向远处望,甚至能看到半空淡淡的烟雾缭绕。
四位国师先后办了八场法会, 各展神通, 不知引了多少百姓围观。而京师的大小庙观中,镇国寺作为屹立八百年不倒的名寺, 又出了两个国师, 香火最是鼎盛, 据说正殿的石阶都被进香人磨平了三寸。
王婉贞本想去镇国寺给顾大河立个长生牌, 结果带着儿女过去一看,进香路上人山人海,还有四十多里路的时候就没法往前走,半山坡上都是人。三人只好掉头返回, 置办了厚实的祭品和黄纸,在家中焚香烧祭。
至于多捐香油钱求个方便,一家三口谁也没提。
顾玉成现在已不是特别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对佛道并不痴迷,坚持认为二者都是文化现象。让他逢年过节烧香祷告没有问题,舍出百两银子全心向佛则万万不行。
王婉贞的想法就更实用了,在她看来,家里的钱都是儿子挣的辛苦钱,将来要留着买房娶妻用,不能乱花。
至于天上神仙,不是都说心到神知么,她这么虔诚,神灵一定能看到,没必要太追求形式。
且她从前伺候过的陶家太太跟小姐,都是笃信佛道之人,也没见谁生出慈悲心肠来。可见这种事就和孝道一样,论心不论迹,若是为了立长生牌整得家中生活困顿,大河也要不安心的。
顾玉荣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对佛道就更没什么想法了,只因为不能上山玩耍撅了会儿嘴巴,就开开心心吃果子去了。
守着各色吃食,热热闹闹地过完除夕和春节,顾玉成就带着母亲和妹妹去老师家拜年。
他是顾仪最器重的学生,也是唯一一个经顾仪教导后考中解元的学生,在顾家待遇颇高,进门就被带到顾老太太面前,拜过年还领了红封包起来的压岁钱。
趁王婉贞和顾玉荣留在屋里陪老太太说话吃茶的时候,顾仪将顾玉成叫到书房,对他提了李家的事情,最后叹气道:“为师知你一向有主意,但这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不可轻率。”
顾仪看着换了身行头显得越发俊美的弟子,心中格外不是滋味。虽然李三娘家世好,据说人也不错,但顾玉成可是少年进士,多好的前途啊。
只是母亲说的也有道理,即便顾玉成考中进士,要不是李家姑娘两次退婚在先,凭她的家世也不会跟顾玉成结亲。
好好的学生,终归是被自己连累了……
顾玉成微微睁大眼睛看着老师,将方才听到的话在心里过了好几遍,才敢确信顾仪是怕他被恶意黜落,想让他提前结个得力亲家,好抗衡一二。
顾玉成:“……”
本朝科举各种盘查结保,非常仔细,但考官与考生之间的避讳并不严格。特别是到了会试阶段,只有亲父子、亲兄弟这种关系才需要避讳,其余一概不妨事。
现在京师云集各方举子,有门路的都在递行卷、搞诗会,为的就是把名声传扬出去。这样不管朝中哪个大臣做了考官,都会考虑一二。
抓紧时机成亲的也有,算是提前买股。对女方家来说,举人和进士虽然都有资格做官,但前途差别有如云泥,一旦举子考中进士,很可能落不到自己头上,干脆提前选个潜力股定下。
对于举子,特别是年龄偏大、觉得自己进士及第可能性不是很高的举子,直接在京师娶一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是条出路,毕竟落榜了肯定娶不着。
只是没想到,老师想把他直接送进主考官家里,这操作也是很可以了……
顾玉成深吸一口气,干脆了当地拒绝了:“学生谢过老师美意,但实不敢从命。老师试想,假如我和李家姑娘结亲,李学士又做了主考,岂非给了小人攻讦的借口?”
“真到那时候,就是长出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即使贴出考卷广而告之,也敌不过无耻鼠辈造谣中伤。常说谣言止于智者,然天下智者能有几人?”顾玉成拱拱手,脸色严肃,“学生虽不才,也明白尊师重教的道理,怎能为了中试置老师名誉而不顾?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李家结亲的。”
他说得义正言辞,其实还有点顾虑未曾吐露。一来他是真觉得自己还小,至少生理年龄小,还不到能娶妻生子的时候。二来他现在花得多挣得少,真成家了也养不起妻儿,还是先立业更靠谱。
但是这些话无法对顾仪明说,说出来也没人理解。毕竟此时结婚年龄普遍很早,李三娘都退婚两次了,今年也不过十五岁。他要说觉得自己岁数小不想成亲,顾仪怕不得当场笑出声儿来。
现在可好,顾仪非但笑不出来,还眼眶发热几乎要掉下眼泪。他扭头看向窗外,好一会儿才转过来直视顾玉成,声音低沉:“要是真的因此黜落,甚至再也不能——”
“关心则乱,老师小看弟子了。”顾玉成截住话头,正色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得老师教导,学会许多道理,即使永远不能进士及第,又有什么遗憾?”
“真到那一天,我就像老师一样,云游四方,教书育人,做个风流名士,岂非正好继承您的衣钵?”
像他一样教不出徒弟吗?顾仪满腔伤感都被冲散,哭笑不得地指着顾玉成:“你呀你,唉,你可真是,就会哄为师开心了。”
他这个学生,真真是每临大事有静气,这种时候也不慌不乱,事事以他的名誉为先,倒是他自个儿着相了。
顾仪本是个洒脱之人,现在一朝想开,整个人轻松不少:“既然如此,你尽管放手去考会试。若有那不开眼的故意为难你,为师必不能罢休,非拼个鱼死网破不可!”
顾玉成微微勾唇,笑容中透着狡黠:“老师勿忧。学生愿意改换文风,走灵巧飘逸的路子,还请老师教我。”
顾仪抚掌大笑:“好!不愧是我的学生!”
师徒二人解决完心头大事,又聊了些近日功课,顾玉成便告辞离开,拐到主院接走王婉贞和顾玉荣,慢慢往家中走去。
顾玉成心里装着事儿,王婉贞不知为何也面露迟疑,只有顾玉荣非常开心。
她在顾家和几个同龄小孩玩了一会儿,得知她们都不会踢蹴鞠,当即得意地展示了自己的花式踢球法。虽然只有两个动作,也赢得了全场小孩羡慕的目光,成就感爆棚,这会儿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感受,并表示要再学几个。
顾玉成将她抱起来:“贪多嚼不烂,你先巩固巩固,有空再多练练投壶。”
顾玉荣:“噢。”
……
一回到家,王婉贞便关上门,低声道:“阿成,先前老夫人提了一嘴你的亲事,娘借口会试婉拒了,结果路上越想越后悔,你说要不要……”
顾玉成一问,果然是李三娘那桩亲事。
他不好跟王婉贞说自己被人盯上了所以才有这门亲,怕她心里惶恐,想了想道:“娘拒了就好。老师今天还说让我专心备考,不要分心,以后考中进士再谈亲事。”
王婉贞向来听儿子的,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娘总怕误了你的好姻缘。”
顾玉成轻笑道:“这事儿不着急,现在还是功课为重。”
反正他是不会娶十五岁小姑娘的,还是先准备会试叭,万一将来侥幸自由恋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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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弟可听说了?那顾玉成放话要改作风流文章呐。”
出了正月,朝堂正式公布会试主考人选,是礼部侍郎高象。其人乃翰林出身,后历经地方主政,前年升到礼部,是个极为老成持重之人。但观他往年出过的书册文集,篇篇轻灵雅致,一时间许多考生争相求购,揣摩主考口味。
“文章本天成,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说改就改?”江星渔不以为然地道,“顾玉成有清泉居士做老师,还是一副死板教条的样子,这样人能做出什么风流文章来?”
另一好友道:“江兄说得对,那顾解元上次见面还爱作古板文章教训人,现在临时画虎怕也不成。这次春闱,我们南方才子定能一举夺魁!”
“南方文气昌盛,又有贤弟这样的才子,自然要没有问题的。”
“兄台谬赞了,论才情我等何尝分出过伯仲?”
几人兴致勃勃讨论一番,又约定买最新的文集,谈笑着相携而去。
朝堂上,一众朝臣也在议来议去,终于赶在二月初从翰林院选出了几个学士担任同考官,又把京师贡院里里外外彻查数遍。
二月初九,在无数人的期盼中,宝华二十九年的会试,正式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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