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场死寂。zhongqiuzuowen
众人目光聚焦之处,少年长身而立,站得挺拔如松柏。
他身量瘦高,面容也消瘦,却掩不住满身风骨。那细细的胳膊上青筋隐现,少年却似毫无感觉,眉目湛然,眸光清正。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顾玉成敢以这油锅作证,顾家二房,绝没有什么邪气!”顾玉成朗声说道,半条胳膊仍浸在油锅里。
他倒不是敢真的下油锅,只是前世早被科普过类似骗术,又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管那天灵道人敢做什么,他都敢照猫画虎描一份。
这道人果然也没让他失望,所谓的油锅里不知掺了什么,看着热油滚滚的,里面温度只有大约四五十度,大热天的有点烫手,但完全能承受。
“哈哈哈哈哈哈哈!”天灵道人脸色几经变换,忽然仰天长啸,足足笑了几十声,然后疾步上前,一把将手伸进油锅,握住了顾玉成的手,另一只没进油锅的手拍拍顾玉成的肩膀,满脸欣慰,“师父曾言,这世间人大多庸碌,然却有那天赋异禀之人,一点灵光,一颗诚心,灵窍忽开,就得窥大道!没想到今天,贫道竟然在此地遇到顾小友,不枉我潜心问道七十载啊!”
他又指挥那年轻道士,“蠢徒儿,还不快快焚香,为师要为顾家再卜一卦!”
年轻道士从顾玉成下油锅的时候就愣住了,然而他跟随天灵道人好几年,不怎么聪明却能被倚重,靠的就是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当即摆开了香案,郑重焚香,又拿出桃木剑摆上,严肃脸站在一旁。
溪口村众人:“……”
紧接着,那天灵道人缓缓将手从油锅里拿出来,又用拂尘掸了掸,一脸诚挚地看向顾玉成。
待顾玉成的手也离开油锅后,天灵道人殷勤地拿出一块黄方巾递过去,看顾玉成慢条斯理地擦了胳膊和手,又拍拍他肩膀,这才拿起桃木剑,比了个起手式,刷刷刷刷地舞起来。
以香炉为中心,天灵道人手中桃木剑忽而指天,忽而刺地,忽而又大喝一声挽个剑花,将一柄桃木剑耍得虎虎生风,一张脸也渐渐冒出汗来。
村民们看得目不转睛,嘴上也不闲着,七嘴八舌地小声交谈,间或悄悄打量顾玉成。
“顾家二郎刚才是下油锅了吧?我没看错吧?”
“没看错,下去了,特别猛!”
“顾二郎说没邪气,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没看人大师都说他心诚嘛。”
“大师怎么又跳起来了?先头没算准?”
“可能是因为二房的男丁没回来吧,阳气不足。”
“天师是不是想收顾二郎当徒弟啊?”
今天是天灵道人偶然路过溪口村,说是与此地有缘,就在空旷处作法,然后才一路追寻到顾家院子里,引来一众围观看热闹的。
然而全村最好事的也没想到能看成这种热闹,此刻都兴奋得不行,仿佛见证了什么惊天秘密一般,一个个两眼放光。
其他人只是兴奋好奇,吕老太太等人就是憋屈茫然了。
顾大山是真的茫然,周氏则是又惊又惧,她只知道老太太悄悄勾连了个什么大师,要借机把二房都撵出去。那道长也是神通广大,一来就瞅准了邪气在二房。
可是二郎是咋回事啊?她虽和这个侄子并不亲厚,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怎么从不知道他有这般本事?
下了油锅都没事儿,她这侄子可别真是个妖孽吧。
周氏越想越怕的时候,吕老太太正暗自憋气,几乎呕血。
她怎么就请了这么个草包?
吹得天花乱坠,听说也真有几分本事,怎么办起事儿这般靠不住?
原本这邪气在二房,正好把他们分出去,再把二郎招赘到大儿媳的娘家表哥那里,家里不但省了三张吃饭的嘴,还能多得两亩好田,以后大山和大富的日子也宽裕些。
至于王氏和她那赔钱货丫头,克死了她儿子还不知道羞耻,哪个管她死活!
本来都快成了,谁知道二郎突然杀回来……
想到舍出去的银子,吕老太太简直要咬碎一口牙,瞥见村长和里正也在人群里,才硬是忍住了没吭声。
顾大富在她旁边站着,一双眼滴溜溜乱转。
王婉贞和顾家几人相隔几步,紧紧抱着小黑丫头,眼泪汪汪一声不吭。看顾大富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过来,破天荒回瞪过去,直瞪得顾大富移开视线才作罢。
她今天饱受惊吓,后知后觉地发现儿子进了油锅后,险些要晕过去,待见到儿子没事才缓过气来。
为母则刚,她虽没什么本事,也不能拖儿子后腿。真有个万一,大不了拼了这条命!
这般想着,王婉贞目光越发坚定,和今早被吕老太太逼迫时几乎判若两人。
众人各有思量的时候,天灵道人终于跳完这一套仪式,累得满头大汗。他收起桃木剑,道:“枯杨生华,过涉灭顶,虽凶无咎。此乃枯木生花,利于君子之象。”
往日里都要故弄玄虚一番,今次不等众人询问,天灵道人便主动作答:“上卦也!顾家二房近来虽有磨难,但有贵人相助,逢凶必化吉。只是顾家祖德不厚,气运太好,易遭反噬,正合‘分则两利’之象。”
吕老太太听懂个“分”,急忙道:“大师!这是要我顾家分家?”
天灵道人:“正是!树大分枝,人大分家,贫道观顾家气运,正在分家之后,才有那子孙福泽,绵绵不绝。”
还是要分家就行。
吕老太太正要再说几句,顾玉成却上前拱手一礼,请天灵道人为他父亲占卜一个下葬的吉日。
顾大河是意外遇难,并没有找到尸骨,只能立衣冠冢。按照当地风俗,这种情况要等两三个月之后才正式下葬,为的是家里人有个盼头,实在盼不来了再入殓。
此时距离顾大河遇难已有两月,也到了入土为安的时候。
“顾小友孝心可嘉,贫道这就为令尊卜吉。”天灵道人赞完顾玉成,从那大箱子里取出龟甲、铜钱等一应家当,盘膝而坐,认认真真开始占卜。
一炷香过后,天灵道人算出吉日,恰在三日之后,吉时则在当天正午。
顾玉成谢过天灵道人,心中暗道这老道识趣。
他凭着多年防骗经验和一时怒气悲愤,举起手就下了油锅,当即就明了这师徒二人的秘密。要是说破闹起来,这老道恐都不能平安走出溪口村。
这时代没什么保护法,众乡民集合起来,将行骗的假道士揍一顿,完全是合情合理又合法。
这老道不愧是老江湖,先是哈哈一顿镇住场面,然后在油锅里跟他写字比划,只求他高抬贵手。
顾玉成此刻正是四面受敌的时候,哪怕戳穿老道,顾家人也有后招,干脆就应了这老道,让他洗刷自己泼出去的脏水。
现在又让他占卜,勉强算个物尽其用吧。
只是这老道,终究是个隐患……
顾玉成正思量间,顾大富忽然起身,伸着两根手指朝那油锅走去,大有伸进去试探一番的意思。
天灵道人大喝一声,年轻道人应声而动,将顾大富牢牢按在油锅边,不让他靠近半步。
“居士不可!”天灵道人走过去,在油锅上敲了敲,“这油锅可不是一般人能下的。”
顾大富素来没什么敬畏之心,又早盯了半天,这会儿被按住也不泄气,嬉皮笑脸地道:“我是二郎的叔叔,怎的二郎下得,我下不得?”
“道门之事,哪能强求?只是你决心坚定,贫道若不应允,以后自己去下油锅,岂不更生事端?”天灵道人长叹一声,捉住顾大富那两根跃跃欲试手指,在油锅边缘小小沾了一下。“你心愿已了,可不要再莽撞行事了。”
顾大富惨叫一声,不用年轻道士拦,自己就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那油锅,满脸痛苦。
“哎哟,顾大富手上都起泡了!”
“不知道这手指还能不能好,那可是油锅啊。”
“他也太大胆了,心不诚还敢去下油锅。”
“别说,之前我也想去试试来着。”
“瞎胡闹!顾家老娘都没敢去油锅呢!”
吕老太太急忙上前安抚儿子,不忘狠狠瞪顾玉成一眼:“你使得什么妖法,把你叔叔害成这样?”
顾玉成简直无语:“三叔自己心不诚,怎能怪我?道长都说了,这需要天赋异禀才行!”
他方才看得清楚,那天灵道人在锅边按下了什么,这油锅应该暗藏机关,边缘和中心处的东西并不相同。之前只要他略微犹豫,先行在锅边试探,恐怕现在局面早已反转。
也对,这老道能行骗乡里,还积攒下名声,必是有两把刷子的。
想通此节,顾玉成收起那点轻视,请天灵道人再帮忙择一吉穴。
“我们溪口村的坟地都在东北方向的地里,”顾玉成对天灵道人眨眨眼,“就是靠近四平镇那条路不远处的林子。还请道长念在我一片诚心,为家父择一吉穴,好让他老人家早日入土为安,也庇佑我们顾家后人。”
天灵道人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下,挽狂澜于既倒,勉强保住了名声,又卖力表演拼命讨好,终于等到这少年抬起手给他指了条明路,满身虚汗这才放心落下,痛快答应下来,令徒儿收了家当去坟地。
溪口村那片林子离得并不远,没多久一群人就呼啦啦到了坟地附近,津津有味地看天灵道人拿着罗盘等物走来走去,身影在树木间若隐若现。
过了两刻钟,天灵道人面带微笑回来,指出了一处吉地,又指点顾玉成如何下葬,如何祭拜。
夕阳西下,在这片林地里投下丝丝缕缕的光影。
顾玉成默默听着,等老道口干舌燥,将肚里那点存货倒得一干二净的时候,诚恳地邀请大师去家中用饭,款待一二。
天灵道人一听他叫“大师”就发毛,且方才已转了一圈勘明地形,脱身在即,哪里肯再耽搁?当即做高人状,目光悠然地看向远方:“贫道今日得遇顾小友,方知天外有天,大道无穷。既有所得,当寻一清净地,专心悟道,岂可被红尘所困?这便告辞了!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他摆摆手就要走,徒儿也背着家当跟上,眼看要踏上那条通往自由的小路,却被村民拦住了。
“大师啊!你也给我家算算吧!”
“人家是天师!天师来我家吧!”
“我家!我家最紧急!”
“胡说!我家心最诚!”
别的不说,今天天灵道人着实是露了几手的,颇有高人风范,那一连串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比四平镇的无相观做法事时看着还厉害。
最重要的是,他没收顾家的米粮和银钱!
一群人闹闹哄哄要留下天灵道人,急得老道满头大汗又不敢露出端倪,只好哈哈哈大笑几声,又祭出油锅**,“谁能下油锅而不伤,才是心诚之人!岂能人人都如我顾小友这般?”,趁众人惊叹之际,带着那年轻道人挤过人群,踏上林中小路,迅速消失了身影。
身后,溪口村的人目送天灵道人离开,三两成群地往回走。
“不愧是高人啊,走得那么快!”
“什么走,大师是飞天遁地!”
“可惜大师不能来我家跳木剑了,唉。”
“想得美,哪里人人都是油锅二郎?”
“是啊是啊。”
顾玉成:“……”
油锅二郎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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