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衙门口哭泣的是个青年男人。xinghuozuowen
他身着短衫, 面色黧黑, 露出来的手脚粗黑结实,显然是做惯了粗活的。此刻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里捧着一把铜钱,颤巍巍打着哆嗦,不断朝着周围人伸过去,压抑着哭声哀求:“帮我数数啊,数数吧!到底是不是九十文?是不是九十啊?!”
“不是给你数过了吗?七十八!七十八!多少遍都是七十八!”
“你是不是啥时候掉了钱不知道啊?”
“蒲二牛你没事儿吧?你可想开点儿啊。”
“咋回事儿啊,好端端一个人就成这样了?瞧着怪可怜的。”
宋琢冰看那身量高大的汉子脊背佝偻,捧着铜钱来回转,双目赤红却透着茫然无措, 顿觉不忍, 上前道:“我帮你数。”
蒲二牛将那双憋出红血丝的眼睛瞪得更大, 好一会儿才认出面前的俊俏后生是顾县令的护卫,他心头一喜,小心把钱放到地上:“大人帮我数数,是不是九十文啊?”
他干裂的嘴唇上下开阖, 仿佛喃喃自语又像是自我劝服:“我每年给蒲家帮工,老爷亲口许了九十文工钱的,他亲口许的……”
宋琢冰持刀画了个圈,把那堆铜钱圈住。
“看好了, 这是十。”宋琢冰一个一个地数出十枚铜钱,放到圈外,然后又数出十个,“加起来是二十。”
她将二十枚铜钱叠起来放好, 抬头看了蒲二牛一眼,问道:“看清楚了吗?”
蒲二牛不断点头:“看清楚了。”
宋琢冰如法炮制,再次数了两个二十,然后将三摞铜钱排列整齐,面无表情地道:“三个二十加起来,六十。”
蒲二牛连连点头,两眼盯着圈里散乱的铜钱,脸上似哭似笑。
剩下的铜钱被宋琢冰一个一个摞起来,这次不用人说,他自己也看得出来少了两个。
“这是十八个,统共是七十八文。”宋琢冰说完,将四摞铜钱抄起来,还给蒲二牛。
“收好。如果有人欠钱不给,可来县衙击鼓。顾大人是个好官,会为你做主的。”
出门在外的时候,她与顾玉成几乎形影不离,白家棺木事件更是出手凌厉,叫人见之难忘。这会儿听她教蒲二牛鸣冤,其余人纷纷劝说起来——
“上不得公堂啊大人,蒲家肯定不认的!”
“是啊,没凭没据的,不是给顾大人添麻烦吗?”
“这都多少年的事儿啦,讲理都没地儿讲。”
“那钱是不是丢了几个啊?”
蒲二牛原本愣愣地听着,忽然猛地瞪向说他丢钱的人:“我没丢!”
这捧铜钱,每一文都是他的血汗,他恨不得穿到肋骨上护着,怎么可能丢?!
蒲家是大户,每到农忙时节,就会雇人帮工。工钱少,但是管吃饭,不管野菜粗粮,都管饱。
为了求个生计,他十岁就去给蒲家帮工了,像个成丁似的拖着犁耙,在地里顶替牲口拼命干活。那时候忙完耕种的工钱是七十文,后来他长了年岁,也长了力气,工钱就成了九十文。
蒲家老爷笑眯眯地对他说:“二牛啊,你也是咱蒲家人,我看着你长大的。别人工钱八十文,唯独你是九十,可要好好干啊。”
蒲二牛就这样给蒲家帮了许多年的工,但是到底多少年,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知道每一次帮工,他都能拿到“九十文”工钱。
捧着手里的“九十文”,蒲二牛终于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嘶哑悲恸,仿佛要把腔子里的血一起哭出来,连先前说风凉话的人都面露苦涩,跟着抹了抹眼角。
……
“那蒲家太过可恶,平日里一副善人模样,谁知就生了张嘴,连帮工的钱都扣,还一扣几十年。”宋琢冰将长刀放在桌上,一口饮尽杯中冷茶,犹自不平,“虽说没有凭据,难道就让他这样逍遥自在?”
她出去打听了一遭,才知蒲家多年来一直暗地里克扣工钱。有人机灵些,还能找补回来,如蒲二牛这般实心眼儿的,被骗了不知多少。因着都是口头约定,连告状都没底气。
宋六郎小声道:“七娘莫要生气,和君已经惩罚蒲家了。”
宋琢冰喜道:“怎么罚?我竟没有听说。”
“这种事哪儿能大张旗鼓地说出来?”宋六郎挤挤眼睛,“那蒲家不是村中大户嘛,和君花钱找人过去教数数儿了,就在蒲家门外。听说蒲家人都没脸出门,还把今年欠的工钱补上了,嘿嘿嘿。”
他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宋琢冰想想那场景,也跟着畅快起来,赞道:“还是和君哥有办法。”
宋六郎点点头:“是啊,怪不得能取中探花。”
他正待再夸几句,忽然见顾玉成神采飞扬地抱着个包裹走来,忙起身去接,嘴里道:“可是有什么喜事?”
“确实是大喜事。”顾玉成将包裹递给宋六郎,含笑道,“恭喜六哥和七娘,这是驿使从铜陵县带来的,听说有宋将军的衣物。当初失踪的地方也被搜查过,只余下山匪尸首,想来宋将军和令兄们吉人天相,现在定是平安无事。”
宋家兄妹顿时大喜,宋琢冰更是瞬间湿了眼眶。
顾玉成早知宋家流放之事蹊跷,现在好不容易联系上了,又涉及宋家私事,他作为外人不好旁观,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将空间留给宋六郎和宋琢冰。
顾玉成走远后,宋六郎小心解开包裹,发现里面果然是父亲的一件衣袍,还有半块碎掉的甲衣。
“真的是父亲!”宋六郎喜出望外,将包裹连同里面的东西细细检查,没多久便摸出一封信,其上字迹潦草,但确是他父亲的笔迹无疑。
信中写到他们已经潜入深山安置下来,并得知六郎和七娘去了黔源县,叫二人毋庸担心,静待时机即可。
宋琢冰将信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摩挲着那句“重聚可期”,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六哥,我好开心。”
“看看,叫我说准了吧?”宋六郎掏出帕子在宋琢冰脸上来回擦,“多大人了还哭鼻子,真丑。”
宋琢冰被擦得生疼,夺过帕子不理他了。
.
两天后,县衙附近孩子们掰着脚丫数数的队伍里,多了个高高大大的蒲二牛。
他瞧着比往日更沉默了些,眼中却蕴着野火似的光,叫人不敢逼视。
随着蒲二牛的出现,前来学数数、领糕饼的成年人迅速增多,答错问题了也不恼,嘻嘻哈哈地接着学。
待何时傅将登记的表格攒了厚厚一沓的时候,顾玉成拿出来做奖励的糕饼山也消耗殆尽。这回何时傅有了经验,请示过后再次招人做了一批糕饼,并声明是最后一批了,吃完再没有的。
有人来问为啥,被何时傅当场骂回去:“你小子早把糕饼吃进肚里了,还想吃啊?都听好了,这是顾大人为了教化生民做的善事,可不是凭空白来的!只有咱们黔源县的百姓才能过来领,其他县的都没这好事儿,该抓紧的赶紧啊!”
史有才迈着八字步,慢悠悠地道:“对,都抓紧啊。”说完就到一旁教人认字去了。
自打这糕饼山立起来,史有才的职业生涯就重新焕发了生机,人也跟着精神起来。
因为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要用到数数儿这一技能,虽然学起来不是那么积极,但学会后普遍觉得生活格外方便。加上蒲二牛的教训太过惨痛,就有人学会数数儿后还想学认字。
史有才便在顾玉成的支持下,分得了两个衙役帮忙,然后在县衙外头竖起一块板子,每天教三五个字。
这种事情他从前是不屑一顾的,但多年冷眼看下来,终于再见到热切求知的目光,史有才心理得到了极大满足,甚至开始留意有没有聪慧的小孩能收为学生了。
听说县令大人就是少年时拜了名师才高中探花,说不得他也能教出一二科场得意的学生来呢……
眼看县衙各项事宜迈上正轨,人口还增加了近百,顾玉成整个人放松下来,便决定趁休沐日和宋家兄妹一起去郊游。
他们三个人里头,两个都是不能亮出真实身份的人,剩下一个还是风头正盛的县令,为了清净自在,便提前让厨娘做好饭食,第二天一早赶了辆青布牛车悄悄出发,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就到了目的地。
这是个背山靠水的小河湾,绿树浓荫,颇为凉爽。
将牛在野草丛里拴好,把车上东西搬下来,宋六郎便自告奋勇去抓鱼:“咱们好容易出来一趟,只吃冷饭未免无趣,我去捉几条鱼来凑数,顺便探探前方风景。”
他每日里东进西出跑习惯了,对附近地形颇熟,知道往里钻过山隙有个小潭,说了一声就拎上篓子大步离开。
宋琢冰:“……”
不知怎的,她最近不是很想和顾玉成独处,总觉得有些尴尬,又说不出来哪里尴尬。
好在顾玉成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人,非但自己忙这忙那,还请她帮忙生火。宋琢冰有了事情做,就自然而然地背转身面对几根干柴,拿出火石击打。
找好枯枝准备凑一块儿生火的顾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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