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无人薄待我。
同样,也无人厚爱我。
娘子们读书,我也读书。
姐妹们嫁人,我也嫁人。
我名玉妆……我是李家最平平无奇,最不受宠,最默默无闻的皇家公主。
因平平无奇,故而最不受宠。
因一身不受宠爱,故一生默默无闻。
谨慎小心,公主身奴婢心,便是我心。
我此一生,从生至死,做过的出格事,加起来,恰是一只手。
我最害怕鹤奴,李家人人都害怕他,我也害怕,只有狸奴不畏他。
我最喜欢狸奴,李家人人都喜欢她,我也喜欢,同样,也只有鹤奴不爱她。
生母早逝,乳母教养,识字知礼之初,童孺人时常照拂我,那时候,我想认孺人为母,可我软弱无敢……
忽而有一日,狸奴来到李家。
李家人人皆爱的颜娘子,便是在那一日飘然登场。
我贪恋孺人的慈爱,狸奴同我。
她心有活气,她比我更像县主。
她向王妃请求,她要与童孺人同住,她能轻而易举表白我的日思夜想。
狸奴敢,我却不敢。
华阳不读书,安阳不读书,狸奴也不读书,她们胆大妄为,我却要本本份份读书抄书。
我不是溧阳也不是金阳,我不爱读书也不爱抄书。
她们逃学嬉戏,我好生羡慕。
那日,那三个再一次逃学,我问她们,狸奴告诉我,这日天气很好,还有风,她们要去放纸鸢。
纸鸢,放纸鸢,多有意思,我也想去放纸鸢。
“你去不去?”
华阳收起宝镜问我。
“我……我……”
我看着先生。
“四姐姐不敢去。”
安阳收起她的娃娃。
我看着溧阳、金阳没有说话。
三个人一同笑话我,笑完了她们理直气壮地逃了。
放纸鸢,放纸鸢,我也想放纸鸢。
我一咬牙一横心,竟跟着她们跑了。
那一天,我们四个放了半日纸鸢,不读书不写字不背文章,只是玩,可真有意思。
那一日,我乐不思蜀,连姓名都忘光了。
风筝线在我手里。
“可真高,再高点再高点。”
狸奴笑道。
她们夸我的风筝高,我卖弄技艺,我的风筝似是有羽翼,就快要比天都高,它正在追风逐日。
“大哥哥,是大哥哥,大哥哥来了,快跑……”
姩姩笑着跑着。
最后关头,我的纸鸢没有追风逐日,世子出现,鹤奴瞧见天边风筝,他来抓我们。
我大惊,摔了一跤。
风筝线因此断裂,我的纸鸢飞出王宅,它飞去长安,我不知它的最后归宿,可我知我的“下场”,我们四人“亡命”一般,四散奔逃,四圈逃窜,全被祝公公常公公围住。
那一天,逃学者有四,而挨骂的只有狸奴。
鹤奴气愤,他训斥狸奴。
狸奴不是李氏,鹤奴时常训斥,起初,我当是兄长为给我们姐妹留面子,后来,我才想明白,世子训斥阿颜,鹤奴只是发自内心地讨厌狸奴。
狸奴挨了骂,她不哭不闹,仍旧和媁媁姩姩一起不读书不习字。
我逃学,跌了一跤,兄长训斥,我惧怕心悸,为此病了大半年。
我在病中,她们三个时常逃学看望,而我常想着那只遗落纸鸢,后来在公主府,我放了无数次纸鸢,无数次弥补,都没有儿时那一次来得快意刺激。
那是我第一次逃学,只此一次,唯此一次。
媁媁是照山红,姩姩是丁子香,洛阳花,水芙蓉,紫薇蔷薇,高阶花品皆不能与狸奴比较,她人比花娇,那我是什么?
我不是绿叶,也不是微草,我只是她们脚下踩踏的黄土春泥。
我太过寻常,我太过普通。
我喜欢狸奴,却不能与她亲近,站在她身边,我相形见绌,我远愧不如,她人美心也坦荡。
我不美,心也不能敞开,我处处不如她。
薛家,金阳瞧不上,淮阳瞧不上,我也瞧不上。
冯家,华阳瞧不上,狸奴瞧不上,我也瞧不上。
薛家要娶公主,冯家也要娶公主,父皇母后,帝后上意无人敢置喙抗旨,二奴不睦许久,亦不敢违逆上谕,我更是不敢。
我第二次越矩,是向狸奴探问自己的婚事。
“公主必能如愿。”
狸奴答复我。
狸奴行事光明,从无半分污秽,她知帝后心思,即便不能与我明说,她依旧小心与我透露,而我自然信奉她。
父皇去后,新君新后大婚,那时正值秋日,太极宫的百花从不凋零,帝后大婚,怎可无花?
二奴不睦,为了李家,为了长安,为了天下,纵然万般不情愿,也得睡在一处。
六部忙乱,六局杂乱,长安争执,太极争斗。
帝后大婚,长安女子,人人都想献花,这一回,我也要献花。
我不想一世平庸,我不愿一生默默无闻,我不想做一世的泥土,我也想在李家风光一回。
华阳怀子,乐阳尚幼,我与安阳旗鼓相当。
我鼓足心气向新后请求,姩姩让步,童太妃帮腔,狸奴即刻应允了我。
可气,我高兴不过半日,鹤奴却把献花一事全全交付给了姣姣。
李家太极宫,总是圣人说得算,皇后总归比不过皇帝。
可是,姣姣她,她是个傻子啊!
我输给一个傻子,我敌不过一个傻子。
我大哭一场。
谁让我是李家最不受宠的公主。
帝后大婚,皇帝将花交给一个傻子,可见他对颜后何其草率,何其蔑视。
太极宫人人都知,鹤奴不喜狸奴。
不久后,圣人废了颜家皇后之位。
皇帝当众训斥,狸奴惊魂落水。
若换作我,我心脆如翡翠,不至惊魂不至落水,必然吓死当场。
狸奴不惧鹤奴,她活了下来。
难怪鹤奴将花交给姣姣,原来,他是早有预谋,他并不打算封颜家为后。
那之后,我越发惧怕鹤奴,也越发心疼狸奴。
平卢来犯,洛阳眼看不保,圣人平乱,太后病重,鹤奴不忍二妃劳累,指使狸奴看管太极宫。
管得好无封,管不好人头落地,圣人他自有他的如意算盘。
薛太妃行迹鬼祟,我将她密告给狸奴,太极宫若有半点差池,要让圣人有了借口,那狸奴焉留性命?
我不忍瞧着狸奴白白丢了性命。
我不喜欢驸马,驸马也不喜欢我。
驸马性情敦厚,卢郎人品极好,他对我尊敬有加,同样,我投桃报李,也敬重卢氏一族。
我不爱文不爱武,我不爱红妆亦不爱珠翠。
我在公主宅中,每日呆坐,既忙又闲,驸马常使着花样劝我出门,踏春赏秋,骑马游湖,这些我全无兴致。
有一日,侍女们在放纸鸢,我瞧着喜欢,就从天亮瞧到日暮,瞧到咚咚鼓响,不知我们儿时那只纸鸢最终飞到何处,我瞧得入迷。
我不曾想过,我的驸马擅制纸鸢。
各式各样,每一只全都精美无双。
我夸奖驸马,驸马竟有些羞赧。
驸马牵着纸鸢,他邀我与他一起,我欣然从之,我和卢郎同放一只风筝,那一回,风筝没有断线……
圣人,违逆人伦,他害死了童太妃,吓死了姫姫,他还要逼死狸奴。
皇家送葬队中,无人敢不哭,媁媁,姩姩,狸奴偏偏在笑。
大难临头,她们竟还能笑得出。
“你们又想着什么坏?”
我问她们。
圣人回顾,我心为之一震。
“待会儿,我和姩姩闹出动静,你去拦住鹤奴,咱们姐妹一齐帮着狸奴逃命?”
华阳在我耳边笑着叮咛。
“李玉妆,你究竟敢不敢?”
媁媁问我。
她们又要“逃学”,不,这一回是逃命。
我行得踉踉跄跄,我不答,我几回头,我几回顾,她数度迟疑,我见她们都在笑我。
违逆鹤奴,搭救狸奴,为童太妃复仇。
我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而后,再是李家的公主。
这,我有何不敢?
我把心一狠,说道:“我也姓李,我也是天家的女儿,我也是父皇的骨血,你们休要小觑本宫,你们竞胆大,我也说不得怕,他再要杀人,连着我们一起杀,黄泉路上,有你们陪着,我有何不敢?”
姩姩撞着姫姫,媁媁绊着童太妃。
混乱之中,狸奴趁势出逃,鹤奴万分警醒,他时时刻刻盯着狸奴,他恨狸奴入骨。
他追逐狸奴,我追逐他。
他差一点儿就抓住了狸奴,而我,实实在在一点儿不差地抓住了他。
虽然只有几息,就凭这几息,狸奴,像儿时那只不慎遗落的纸鸢,她随风出逃了……
违逆鹤奴,搭救狸奴。
鹤奴推搡我,我睡在雪里,我想不到,我笑着独自感叹,此是我一生,最最出格之事!
二奴同死的那一日,我也在太极宫,我也在永乐殿。
鹤奴赐死狸奴,不曾震动我,鹤奴说喜欢狸奴,狸奴说喜欢鹤奴,我如遭雷劈。
哭声,笑声,血气,酒气,围绕着整个永乐殿。
“我就知道。”
姣姣拍掌大笑。
“我早就知道了……”
我哭不出来,我笑不出来。
二奴你争我斗,你死我活,临死,又互为遗言,恨她死,命她死,求她生,愿她生,爱恨两极,同根同源。
二奴死后,李家男女共同聚首长安。
原来,李氏一族,除了媁媁、姩姩、狸奴,只有我不知长兄喜欢阿颜,李家男女,或多或少,人人皆知圣人心意。
傻子都知晓,独我万事不知,只道迎风放纸鸢。
爱之深,才恨之切,爱之深,才责之切。
我人在李家长安,竟如同风中纸鸢,好似个局外之人。
轻叹一口气,我果然是最平平无奇,最不受宠,最默默无闻的皇家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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